宋璟心细如发,做戏做全套,王充卧病在床这阵子,城楼上依旧歌舞不停,不过表演的全换成了宫里信得过的人。
然而仅凭这点小伎俩,如何能止息主将已死的谣言,哄得岳梁兵消除疑虑?
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王充恢复得不错,渐渐有精力处理这些问题。他知道宋璟有事瞒着他,便叫秦越来一问究竟。原本想问谢逸,奈何这家伙立场太不坚定,血脉相连的表兄,倒没秦越这个捡来的弟弟靠谱。
他问对了人,宋璟这一出偷梁换柱知情者不多,秦越正是其中之一。小孩又对王充忠心耿耿,不敢撒谎。
秦越低垂着头,“陛下再三叮嘱,这件事要瞒着你……怕你生气……”
王充捏了捏茶杯。
“陛下找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话说到这份上,王充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他重伤在身,外头谣言四起,找个同他相貌相似的人来安定军心,理论上说得过去。至于这人怎么找来,宋璟如今有傅丛那般千手千眼的人物帮忙,找什么样的人找不到?
看秦越支支吾吾的可怜样子,王充也不忍心责怪他,“我知道了,权宜之计,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难道宋璟是怕他吃醋?
他岂是那么小心眼不讲理的人?况且宋璟身为天子,总会有三宫六院,他若要计较,索性什么事都不用干,成日泡醋缸里得了。
秦越总算在没欺骗他哥的基础上含混过去,松了口气,正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忽然又被王充叫住。
“有多像?”
话一出口,王充便后悔得想咬自己舌头,问这个干什么?好像他很在乎似的。
“很像,”秦越老老实实回答,“比你年轻些。”
理智在脑中不断强调,这只是为了消弭流言,完全是公事,而且,就算宋璟真找了什么人,他也不该为之气闷。可情感却诚实得多,王充忽然觉得一阵惫懒袭来——大概真是没那么年轻、精力旺盛了,他自嘲地想。
其实即使宋璟移情别恋,也再正常不过。本来宋璟也不好男风,只是被他拐带着,从前幽居深宫,受葛浑限制,接触不到什么人,才对他倾心相许。若能撑过眼前这一关,将来自然会遇上更多新鲜美丽的面孔。他不是曾经这样祝福过宋璟吗?“你会遇到许多有趣、可爱又爱着你的人,她们会给你带来各种各样的欢喜惊奇”——他那时的祝愿,也是真心的。
喜新厌旧,人之常情,他自己也不能免俗,又如何能去苛求宋璟?寻常百姓尚有妻妾,难道他还幻想着宋璟会只对他一人动心?多可笑!
也是凑巧,王充病着那几天,宋璟跑军营跑得比谁都勤,偏偏每回都撞见王充昏睡不醒。王充这边正胡思乱想着,小皇帝却又恰好不见踪影。
王充心头烦闷,只觉宋璟挑的戏班子都看不顺眼,借口他们这几日辛苦,放他们下去歇息,让人另外找了乐工来。
口是心非,是宋璟从登基起便养成的习惯。
既是傀儡,葛浑从不真的尊重他的想法。丞相曾不无轻蔑地与幕僚开玩笑,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国家大事?让他照着抄都看不懂!
一封封奏疏递到他手里,等候至尊的圣意,实际上,他不过担任葛浑的笔杆子,传达丞相的指示而已。
但他并非没有自己的意见。他读书很快,一目十行,在旁人看来,小皇帝只是拣了奏疏随便瞥上几眼,他已大略明了其中要点。哪些奏疏是拍葛浑马屁,哪些是谋一己私利,哪些是出于公心,哪些是阿谀奉承的小人,哪些是实心为国的忠直之士,哪些是废话连篇夸夸其谈,哪些有真才实学可堪大用,小皇帝心里自有一本谱。
可惜这本谱迟迟派不上用场,他心中赞成的,往往是葛浑深恶痛绝的,他唾弃厌恶的,常常是葛浑要为之加官请赏的。久而久之,他已能熟练地写下那些他打心眼不认同的批语,贬斥忠良,拔擢奸佞,几乎没有一丝波澜。
其中有位老臣程济道,门生满天下,自己却郁郁不得志。他自负大才,曾得显祖皇帝赏识,欲倚之为肱骨,一革财税之弊政,却受国丈一案牵连下狱。显祖皇帝有意宽宥他,暗示他低头认个错,将一切推到国丈身上,便不究其罪,他却毫不领情,宁死不屈。显祖皇帝爱惜人才,仍然皇恩浩荡赦免了他。国丈一案是圣人授意,朝野心知肚明,唯独他,一出狱便孜孜不倦地上疏为国丈喊冤,终于耗尽了显祖皇帝的耐心,被逐出权力中枢,自此英俊沉下僚,蹉跎岁月。
宋璟即位后,他又越职言事,指斥葛浑擅权不法,气得葛丞相要将其远贬雷州。此时程济道既老且病,一路迢迢千里,几无生还可能。还是太皇太后念在他曾为亡父仗义执言,亲自斡旋,让他告老引退,体面收场。
程济道曾进富国十策,宋璟览之大悦,但恨受制于葛浑,不得用其人其计。
如今葛浑已死,京师震动,正需一位有才干、有抱负、有名望、不畏强权的大臣主持大局。宋璟遣人请程济道入宫,怕老人腿脚不便,特许他于禁中乘坐马车。这位铮铮铁骨的老臣一向有泪不轻弹,闻知葛浑伏法,又得天子礼遇如此,报国有望,几乎感动涕下。
“朕听闻程公寄情山水,悠游闲适,神仙一般日子,本不该以案牍相烦。如今时事多艰,叛贼作乱,民心不安,若京师倾覆,则有性命之虞,亦不是士大夫出仕的良机。然而,朕从前读过先生的富国十策,深知先生有不世出之才,匡扶社稷之志,乱世中安民保境,整肃吏治,稳定物价,协调粮资,非先生不足以担此重任。”那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向程济道,语气几乎算得上温柔,“朕诚知国事难为,先生……能否为了天下苍生,勉力一试?”
天子如此礼贤下士,折节相待,真令程济道动容。他多年来壮志难伸,以山水□□,好不容易绝了兼济天下的念想。但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被天子这一通劝,心思立刻又活泛起来。
若是年轻时的他,被至尊这样捧着,早就忘乎所以,恨不得立刻赌咒发誓要肝脑涂地,以报明主知遇之恩。但经过多年起伏磨砺,程济道已变得更老成持重。
他并不急于答应,而是要先探明小皇帝的诚意。“陛下若真要用臣,却有一件事必须预先讲清。老臣性格如蛮牛,专断固执,不逊于葛浑。臣以为所谓大忠,当以社稷黎民为重,君王有过,不可隐匿,君王有误,理应直谏,君王行桀、纣之举,忠臣当以死相抗。文过饰非,事事逢迎,乃至助纣为虐,只为讨人主欢心,此佞幸所行,非忠臣所为。臣年轻时便如此,圣明如显祖皇帝,也容不下臣。臣这性子,不打算改,陛下若要用臣,可得考虑清楚。”
天子抚掌大笑起来,“很好!朕没有看错先生。当下的时世,只有蛮牛的性子才能拨乱反正。葛浑专断,出自私心,先生固执,是为国筹谋,捍卫公理,相差远矣。朕欲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以先生为相。朕年纪轻,经验浅,先生是三朝元老,桃李满天下,若不嫌弃朕材质鄙陋,便收下朕这个门生。学生哪里有错,但请师长指教。”
寻常官吏若骤然拜相,又得了这样一位伶俐知礼的门生,被天子堆着笑好言相劝,做梦也该笑醒,不过程济道并非常人。他先是答应下相位,一点不客套推辞,接着便立刻行使起职责,教育起皇帝来,“百官各司其职。陛下若有错,不止臣要犯言直谏,更应该由台谏官上疏条陈陛下过失。此义非师长教导门生,而是言官监督皇权。葛浑乱政以来,台谏之制形同虚设。陛下若以臣为相,臣必要开畅言路,重置台谏。”
程济道的能力也对得起他的暴脾气。他迅速起复了一批被葛浑斥逐排挤的官吏,又召来一批隐居避世的名士共克时艰,很快稳定下金陵城内的局势。有这位爷坐镇,宋璟被谢逸拘禁三日不能视事,朝中竟也没生什么大乱子。
程济道说到做到,情势稍安,他便立即着手重设台谏,任用了一群年轻无畏有干劲的言官,鼓励他们大胆上疏。这帮人头一箭就射向了伯乐,指责程济道坐马车出入禁中,有违祖制,效法葛浑僭越行径,大为不敬。程济道立刻改正,不顾宋璟再三相劝,坚持步行入宫觐见。
宋璟暗中好笑,不料第二箭马上冲着他来。有言官风闻天子屡次微行出宫,频频前往军中,上疏极谏以为不可。天子万乘之躯,不应自轻,微行出宫已甚不妥,何况军营险地?而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陛下既然以王将军为主帅,却又不肯放心,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自去督军,岂不明摆着信不过王将军?
台谏制度好不容易重焕生机,正要树立榜样范例,况且此人言之成理,宋璟纵有万般不愿,也只得暂避风头,规规矩矩待在宫里,以示从谏如流。
随着程济道大刀阔斧重建朝廷,诸事渐渐走上正轨,送到宋璟手头的奏疏也越来越多,堆积如山。
宋璟想去城楼看王充而不得,还得窝在冷冷清清的宫里,对着孤月残灯批改奏疏,此景此情,当真分外凄凉。
一阵风起,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又想到王充,楼高风冷,伤还没好,非要搬回城楼上去,若染了风寒,又要多遭一份罪。
偏在这时,耳畔传来隐约弦乐之声,却与前几日不同。看来是他挑的人王充不大满意,换了喜欢的乐工来,想必也换了那人喜欢的舞姬,也许还有喜欢的……
宋璟一走神,一大滴墨落在纸上。他如今深切体会了言官的威力,只得暗自希望台谏官别为了这又参他一笔,骂他处理公事不专心,不尊重奏疏。
王充虽身负伤病,不耽误他欣赏歌舞表演。正在兴头上,宫里居然派了人来。
黄贞爬了半天城墙,为宋璟送信。
“官家专门嘱咐了,这不是圣旨,不用行礼。官家几次微行出宫,被台谏盯上了,今日不便再来。”黄贞将诗笺递过去,“将军,官家很挂念你。”
黄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怀着什么样的情绪——他从来不看好这两人,可他更不愿看到宋璟伤心。
王充拆开信,笺上字迹清隽,写着一首即景而作的小诗。
“独对重章残灯冷,漏长云暗报初更。感君怜我深宫寂,遣风遥递丝竹声。”
谢逸斜着眼瞄到信笺,没看清内容,只大略看着像首诗。他这时喝多了酒,全然忘了避忌,好奇心占了上风,大大咧咧地要抢信来念。
王充笑着把信揣怀里,坚决不给。
“给我看看呀——”谢逸打了个酒嗝,“你会写和诗吗你?人给你写了诗,你得回一首——让谢大才子给你参谋参谋——”
王充不说话,只是笑。几行小字,将他那些烦闷情绪一扫而空,只泛起一阵阵欢喜与甜蜜。
宋璟诗写得委屈巴巴,想到小皇帝可怜兮兮处理公文,他在这夜夜笙歌,倒确实有些过意不去。
禁宫之中,宋璟撑着眼皮,仍在熬夜批奏疏。城楼上的丝竹之声不知怎么停下了,他凝神细听,只听得风声低吟。
忽然,远方响起了笛声。那笛声清脆澄澈,轻快明朗,曲调却又缠绵悱恻。吹奏中有几处瑕疵,不像专业乐工的手笔,却自有一派独到风流,听得人心旌摇曳。
宋璟停了笔,听得入了迷,那乐声却突兀地中断,戛然而止。
他知道,那人伤还没好,本不该费这么大气力——他几乎能够想象王充不得不停下吹奏,剧烈咳嗽的样子。
半是心疼,半是窃喜,正天人交战之际,程忠忽然急匆匆地冲了进来,“官家,皇后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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