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若裂土封侯,食邑以三千户为宜,绝不可过五千户,官职止于经略安抚使,不可入枢密院,三公三孤之衔,断不可予。王充虽有大功,然而受制于长幼先后之序,爵禄不得逾越其父兄,理应减抑。至于王行,功望远逊其弟,王充既不得入枢密院,王行何敢为?王充既不得三公,其余将官臣僚,更不敢妄言殊赏……陛下?”程济道口若悬河,唾沫星子快喷宋璟脸上,却见小皇帝眼睛微微眯起,对他的金玉良言没一点反应。
“朕在听。”宋璟支起下巴,挤出一个微笑,“程相之言公忠体国,甚善。”
“王行昔日一心逢迎葛浑,为政苛酷,必有贪赃枉法事,可着傅丛暗中探查,收集证据,待战事平定,便可秋后算账。但不可擅杀,以防二萧之事重演。届时有司启奏依法当斩,由陛下赦其死罪,仅削官爵禄位降为庶民,以显陛下浩荡皇恩。至于王充,臣听闻其放浪形骸,性嗜龙阳,沉溺酒色,可投其所好,让傅丛挑选十个俊秀少年,送去他府上,密切监视其一举一动,必要时还可吹吹枕边风。”
昏昏欲睡的小皇帝倏然睁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朕一向以为程相是最正派的,岂可行此旁门左道!”
程济道理直气壮,“老臣但知为国谋划,岂可爱惜一己之羽毛?”
小皇帝迅速恢复平静,“程相,朕听人说,王充流连风月,从没个长性,你可听说他身边有什么侍奉得长久的人?”
“这……未曾听说,大概总是喜新厌旧,色衰爱弛,”程济道难掩鄙视,“年纪轻轻,如此荒唐,也是临沧侯教子无方。”
“既如此,就算让傅丛选了人送去,又如何能留得长久?不如派些大夫厨师之类的——这不劳程相费心,宫里会遣人去。”
尽管知道王充不至于在吃喝上委屈自己,但宋璟偏偏对此有种格外的执着。也许是因为上次临别前,他亲手喂王充吃酥黄独,指尖掠过那人唇上的柔软触感,让他惦记了两年。平时尝着什么御厨新做的点心,便总想着让王充也尝尝,然而那时候王充远在边疆,他毕竟不是唐玄宗,不能千里送荔枝。
他希望御厨能盯着王充努力加餐饭,太医盯着王充别太不注意身体,顺带着定期同他汇报下即可——他关心得紧,藉此稍微纾解相思之情,应该也不算太过分罢。此事若由他直接提出来,恩宠殊异,程济道必坚决反对,现在就坡下驴,倒正好遂了他意。
“陛下考虑得周全。”
“还可以让傅丛在秦楼楚馆里布些暗桩。”宋璟的声音里隐隐带了笑意,“不过傅丛早就这么做了。程相,你是不知道,咱们这满朝文武里,有多少是一面摆出圣贤姿态挑剔旁人,一面自个儿私行毫不检点。朕倒更喜欢王充这样表里如一的。”
程济道不置可否。
“程相,可还有什么事?”
“陛下,金陵一役,众将之中,王充独居首功。他若肯配合,其余武将也不会有异议。但他若自恃功高,不肯接受陛下的条件,欲讨殊赏,陛下当如何?”
“程相以为当如何?”
“明夜庆功宴是天赐良机,臣请埋伏甲士于两面,一旦此兄弟二人敢有异心,即刻擒杀之!”
“你敢!”宋璟迸出一声低吼,吓得程济道浑身一震。那可怕的声音与他平时迥然不同,竟如虎啸龙吟一般。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缓了神色,“临沧侯尚在外将兵,杀了他的两个儿子,这是要逼人造反。把勤王之师逼成了叛军,到时候,可没有岳梁兵千里奔袭来平叛了。程相,你公心为国,朕知道,但无罪而杀忠臣,势必丧天下民望,何异于东昏侯杀萧懿?”
临沧侯……
宋璟并不怀疑王充对他的耿耿忠心,然而一想到王充的父亲,他不禁忧虑丛生。临沧侯此人狡猾老成,比其子王行更甚,本可继续坐山观虎斗,今劳师远来,必有所图谋。
只怕,杀了一个葛丞相,又来一位王丞相。
到那时,一边是他,一边是骨肉至亲父母手足,在王充心中的天平上,孰重孰轻,他又岂有胜算?
程济道悻悻然退下,宋璟方觉一阵后怕。他知道文官边将之间素来不睦,不少文官以为熟读圣贤书、写得锦绣文章,方可谓之佳士,对单凭武勇赢得功名的边将很瞧不起,以为这都是些嗜血蛮横之辈,昔日狄青禄位已为武将之极,却被同僚韩琦屡屡羞辱,甚至不顾狄青的恳求,当面杀死其旧部。
本朝重文抑武日久,以至于一旦有武将功高名显,又得天子信任,有可能跻身中枢重臣之列,便立刻受到文官集团的警惕与围剿。宋璟正是顾虑到这一点,才处处克制,不敢将对王充的偏爱摆在台面上。却不料程济道——或者说整个文官系统——对王充的敌意居然已到了这种地步,竟欲置之死地才罢休。
入夜,庆功宴如期举行。
令程济道失望的是,王行这家伙滑头得很,借口葛贼未清不可大意,执意要留守军中,巡视城防,拒绝了圣人的宴请,倒显得他格外谨慎勤恳似的。那拨武将本来都不愿与文官们凑一起,平白受一堆拘束,还要遭人冷眼不屑,远不如在军中与战友们一道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来得痛快。只是碍于圣人所邀,不知如何拒绝。王行这个头一开,顿时启发一片,纷纷表示葛贼未清不敢言功,个个要坚守岗位厉兵秣马,好像这时谁还有闲心去宫里吃饭,谁就不够忠心为国一般。
最后只有王充真赴了这场鸿门宴,他部分遗传了父亲的重诺守信,以至于也习惯了被人爽约——比如那次约着去看皇帝郊祭。
其他武将都没来,剩他孤军奋战。文官们轮着来劝酒,编出各种各样的由头,王充喝了自己的份,还得替他哥喝。所幸他本来就是好酒之人,宫里的藏酒也的确是美酒,连轴转喝得头晕,他也不以为苦,反倒乐在其中。
既然来者不拒,这场单方面的劝酒场面也相当和睦,直到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探出来,径直抓住王充的手腕。
“将军身上伤还没好透,太医说过要忌酒,怎能喝这么多?”宋璟的声音渗着压抑的愠怒。众人立刻跪作一片,唯独王充喝蒙了头,还稳稳当当坐着,他思考了下宋璟的疑问,从容笑道,“既为武将,身上哪有没伤的时候。若伤没好透就不能喝酒,岂不是永远没法喝酒了?”
说着便又要举杯。
宋璟心头蓦地无名火起,他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气王充那副来者不拒毫不设防的傻劲,也许是气那人毫不顾惜自身,搞得一身伤病还一点不在乎。
这家伙被父兄保护得太好了,他想,血里火里滚下来,却没有磋磨掉那份近乎天真的傻气,仍然开爽洒脱,待人以诚,全无警惕,毫不吝惜那种珍贵的热情与柔情,简直像天女散花一般,慷慨地施与所有身边的人,无论这些人是否心怀鬼胎,甚至想置之于死地。
可是我并不喜欢这样。
这样的人在朝中待不下去,无异于羊进了狼群,迟早会被拆吞入腹,连骨头也剩不下。
但我想要他留在我身边。
宋璟忿忿不平地想着,只觉满地跪着的人都吵闹而可憎,拽着王充的手腕便要走。“我有话要同你说,”天子的声音冰冷,令闻者脊背发寒,“你最好清醒一点。”
王充被他拽得踉跄,勉强起身跟在他后面。侍卫们急忙来扶,却被小皇帝阴冷的眼神吓了回去。
一走出热闹宴会场,王充便觉冷风吹得头疼,宋璟又走得大步流星,他脚下虚浮,艰难跟上,嘟嘟囔囔地抱怨宋璟慢一点。
宋璟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想赶紧把王充从那堆人里拽走,他一肚子闷气,也没怎么看路,猛然抬头,才发觉他下意识走到了西园。
两年前的春天,也是设宴于此,也是相约于斯,那夜王充带他逃出深宫,背着他爬上山寺,不过两年,竟恍如隔世。
回忆起那一夜,他胸中涌起无限柔情,才注意到王充的手腕被他捏得通红,赶紧松开,“疼么?”
王充看着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竟然问一个将军皮都没破的伤疼不疼,王充弯了弯嘴角,还是回答了,“不疼。陛下方才说有话要说,是什么事?”
“进屋说。”
繁花早已凋尽了,园中笼罩着清寂肃杀之气,凉月如雪,白茫茫一片漠然洒向大地。北风如刀刮一般,寒厉彻骨,真冷啊,只有手中紧抓着的这个人是温热暖和的,像上天为终年身处严冬风雪里的他备下的一捧篝火。宋璟牵着王充绕过假山,行至偏殿,见到一处无人的房间便推门进去,小心栓好门,点上烛灯。
王充安静地在一旁等着,忽然又低声笑起来,“陛下在自己家里,倒好像做贼一样。”他喝醉了酒,整个人都晕乎乎飘飘然,说话更无遮拦,思维倒还挺敏锐,“还有点像偷情。”
不知道程济道他们往酒里下了什么药,竟让王充今日这么坦诚率直。
其实宋璟这回真冤枉了程济道,不过是今夜的酒极为醇烈,劝酒的人都喝趴下一堆,王充还能醒着已是酒量非凡,脑子已经晕成糨糊,哪还有余裕与人虚与委蛇,只能凭本能与真心行事,句句直抒胸臆。
“你这是喝了多少……你哥倒是聪明,知道该躲就躲,你怎么傻愣愣就来了?”
“陛下叫我来,我爬也得爬过来啊。”王充回答得不假思索。
他是如此全心全意地信任我,忠诚于我,宋璟心想,可是这信任与忠诚总有一天会变成刺向他最尖利的刀刃。没有什么能打败我的将军,除了这把他自己交出去的武器。
“傻子……”宋璟喃喃自语,俯身帮王充脱下鞋履,“杯酒释兵权的掌故,人人都知道,你身处这个位置,难道连这也不知道?”
王充很坦然地接受了宋璟的服务,伸直了一双长腿,懒懒地笑道,“你要的话,拿去就是了。”他真的在身上摸索寻觅起来,却没找着,也不气恼,只是嘿然一笑。
肯定是程济道那帮人,得了皇帝明令不得伤人,却还打着兵符的主意。上回也是在这里,王充借着投壶偷了葛浑的令牌,如今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程公实在迂腐,岳梁兵只认王二将军不认天子,偷了兵符又有什么用?
“让你喝那么多酒,多半被顺手牵羊拿走了。”宋璟好气又好笑,“不用找啦,我让他们还给你。”
王充眨眨眼,略为迟钝地理解了这句话,慢慢展露出一个灿烂得冒傻气的笑容。
他的声音被酒精浸得有些哑,显得低沉而暧昧,“随你。命都可以给你,何况这玩意。”
宋璟的心怦然一动。王充喝醉酒的样子实在可爱,平日里诓不出口的情话张嘴就来。宋璟分明没怎么喝酒,也不禁面颊泛红。
但说者无心,听者却清醒得很。宋璟咀嚼出这句话潜藏的意味,甘甜后是绵长的酸苦余韵。
原来他并不是毫无察觉,他之所以孤身赴宴,并非是信任我不会杀他。
恰恰相反。
他不信任我,他以为我对他的爱与依赖都只是演出来的假象,他以为我要杀他。
却愿意束手就擒,从容赴死。
委屈、怜惜与愤怒在胸膛中横冲直撞,宋璟分辨不清纠缠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倘若以理智分析,功高盖主的武将竟然愚忠至此,除去人主一桩心头大患,应当高兴才是,可满心纷乱中,他唯独不感到丝毫愉悦。
“为什么?”宋璟的声音平静中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充手撑着床,身体后仰,那截脖颈无遮无挡地暴露在宋璟眼前——他怀疑我也怀疑得有理,我甚至想过咬断他的咽喉——王充犹豫了一瞬,即使是酩酊大醉也不足以让他说出那三个字,对爱的抗拒与逃避已成为他本能的一部分,他双唇微启,笑得近乎轻佻,“……因为我乐意。”
宋璟膝盖抵着床榻,倾身压上前,每个字都像从牙关里恶狠狠迸出来,“记住,朕不要你的命。你给我好好活着。”
王充轻笑几声,隔靴搔痒一般,在他心尖浅浅刮一下,既情动,又激起一阵难耐的怒气。
“这个嘛,你知道,我没法保证你。”王充抬头盯着他,眨巴着眼睛,神色里有一丝讨好,似乎是在请求他的谅解。
宋璟简直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真喝醉了酒,还是已经把死亡当作一种信仰,牢牢刻在心底,抑或是将死亡当成了家乡,随时准备回去,倒真是“视死忽如归”!
那么,他把我当什么呢?愿意为我死,却不顾我多么渴望他能活着。愿意为我死,却不肯答应我,为我而活下去。
是了,比起活下去,一死了之才是更容易的事。他尽可以撒手不管,他并不明白我有多么爱他,多么需要他。
他以为我在骗他,以为我在做戏,也许还以为,他若死了,我会长舒一口气。
我早就料到会这样,不是么?猜疑一旦种下,便没有转圜的可能。即使我把这颗心剖出来给他看,他宁肯相信是巫术,也不会再相信我了。
宋璟心头泛起无可奈何无处排遣的悲愤与苦涩,瞥见王充撑着床懒洋洋熏熏然的样子,索性一把将人推床上,王充跟没骨头似的顺势躺下,仰着脸看他,眼里满含笑意,当真是秋水盈盈,衣襟松散,敞开一片**肌肤,抬起手在半空虚虚一抓,似乎是试图把他也一道拽到床上去,袖口顺着这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线条漂亮的手臂。
那人就这样躺在床上等待他,邀请他,引诱他,献祭一般的姿态,柔软而温暖。
宋璟绝非柳下惠,很有趁人之危占一占便宜的冲动,但他并没忘记自己今夜的正事,勉强压抑住心头躁动的渴望,整理好衣服,正襟危坐,轻声道,“将军立了不世之功,可曾想过要什么封赏?”
原来是问这个,王充闭上眼,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接着躺,“随便陛下。”
“将军无论要什么,总还可以议一议能否满足。偏偏随便二字,看似什么都可以,其实什么都满足不了,若教旁人知道,定要怀疑将军所图不在小。”宋璟捉起他一只手,冰凉的手指探上合谷穴,轻轻按揉起来,试图帮他缓解一点酒醉的不适,“将军再想一想,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两年前,新科探花郎问过小皇帝同样的问题。
实际上,就在昨天,于铖也问过王充这个问题。王充为之仔细思量一番,却没寻着什么头绪。
如今头昏脑胀,却灵光一闪,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王充睁开眼,正对上宋璟那双漆亮的眸子,“倒是有一件。”
“若臣能剿灭葛浑余党,愿效李泌故事,一枕天子膝,”他笑得不怀好意,“使有司奏客星犯帝座,也不枉此生了。”
安史之乱后,唐肃宗担忧诸将禄位已极,收复京师后无以为赏,与谋臣李泌商议。李泌道,“臣绝粒无家,禄位与茅土,皆非所欲。为陛下帷幄运筹,收京师后,但枕天子膝睡一觉,使有司奏客星犯帝座,一动天文足矣。”
客星犯帝座,听着挺激动人心,却只是膝上枕一枕,倒有点让人失望。若说对天子一点“犯”的念头都没有,无疑是谎言,但自从城楼一夜,王充学会了换位思考,切身体验过那种疼痛不堪,他不舍得让宋璟也遭一样的罪。
宋璟失笑,柔声道,“不用等打了胜仗,天子之膝,你想枕多久都可以,朕乐意。理所应当的事,不能算封赏,你得另想一个。”
小皇帝行动力很强,当即爬上床,摆弄半天,成功把王充的脑袋挪到自己大腿上,相当有服务意识地帮他按摩起头颈。宋璟同太医学过,手法娴熟而体贴,舒服得王充忍不住闭眼小憩起来。
他闭着眼沉默了许久,宋璟几乎以为他已睡着了,仍然一丝不苟勤勤恳恳地继续按摩工作。他能为王充做的并不多,至少眼下这件事,是他力所能及的。
寂静之中,王充突然开口,“同臣一起来金陵的那些岳梁兵,家里都靠着陛下赐的田地度日,知恩图报,肯为朝廷竭力作战。陛下洪恩,免了他们三年赋税。若臣能剿灭葛浑余党,斗胆向陛下再请一道圣旨,念在岳梁军平叛之力,免其十年赋税。”王充不大会算账,亦知大战之后民生凋敝,朝廷往往有财政困难,方才好一番思量,才试探着提出一个数字,给宋璟留一点砍价空间。
宋璟却答应得很爽快,“可以,这是好事,朕会尽快办妥。”他低头看着王充,忽然昏君瘾发作,弯起嘴角,“将军若肯亲朕一下,免二十年也行。”
王充试图坐起来,腰却软软地使不上劲,遂勾了勾手指,小皇帝立刻俯身凑上去。
他微微抬起上半身,在送到嘴边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然后躺回宋璟腿上,酣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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