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终于有了新消息。
青锋回来了。
他几乎是被人半抬着进了将军府书房，身上带着数道狰狞的新伤，脸色灰败，但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将军！幸不辱命！人，带回来了！”
他身后，两名同样带伤的暗影，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瘦小干瘪、瑟瑟发抖的老者。那老者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头发花白杂乱，脸上布满沟壑，一双眼睛浑浊不堪，看到端坐于上的萧战凰和一旁静坐的谢知微，更是吓得浑身一哆嗦，几乎要瘫软下去。
正是失踪数月的前抚州粮仓司仓吏，冯德水！
萧战凰霍然起身，几步走到冯德水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电：“冯德水？”
“小、小人……在、在……”冯德水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
“抬起头，看着本将军！”萧战凰声音不大，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沙场淬炼出的煞气，“把你知道的，关于去岁秋粮霉变、军械库箭簇、还有谁指使你作假账、最后又是谁要杀你灭口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楚！”
她每说一句，冯德水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已是面无人色，瘫在地上如同烂泥，只会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小人……小人也是被逼的……”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却带着一丝虚弱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书房内紧张到极致的气氛：
“冯老丈，莫要惊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知微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缓步走了过来。他依旧披着那件银狐裘，脸色在书房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透明，但眼神却异常平和。他甚至还对瘫在地上的冯德水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安抚的微笑。
他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微微蹙了下眉，似乎牵动了某处不适——与冯德水平视，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话家常：“老丈在粮仓司十五年，风雨无阻，记录从无错漏，乃尽职之人。去岁之事，想必另有隐情。可是家中有了难处？或是……受人胁迫？”
他没有疾言厉色，没有威逼恐吓，只是用一种理解甚至带着些许同情的语气，缓缓道来。
奇迹般地，冯德水剧烈颤抖的身体，在他的话语和注视下，竟然慢慢平息了一些。他抬起浑浊的泪眼，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清华、病弱苍白的贵公子，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是、是……公子明鉴啊！”冯德水哽咽起来，像是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是、是漕运的赵总管……他、他派人找到小人，说只要在账目上动点手脚，报个三千石的霉变损耗，就……就帮小人那不成器的儿子还清赌债，还、还给小人在州府买个宅子安度晚年……小人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啊！”
他涕泪横流，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如何做假账，如何配合赵康的人将好粮运走，事后又如何被威胁封口，最后因为心中不安，偷偷留下了一本记录真实出入库的私账，却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不得不装死潜逃……
每一个细节，都与谢知微那本“杂记”上的推断严丝合缝！
萧战凰站在一旁，抱着手臂，看着谢知微三言两语便撬开了她厉声呵斥都没能立刻打开的硬壳，心中滋味复杂。这家伙，对付这种小人物，果然比她这直来直去的性子更管用。
然而，听着冯德水的供述，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怒火再次升腾。赵康！二皇子！果然是他们在蛀空边境！她忍不住插话问道：“那本私账呢？现在在何处？”
冯德水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音吓得一抖，求助般地看向谢知微。
谢知微微微抬手，示意萧知微稍安勿躁，继续温和地问冯德水：“老丈，那本账册，可是你保命的根本，定然藏得极其稳妥。如今，可能取来？”
“能、能！”冯德水连连点头，“小人把它……把它藏在了清水湾祖宅灶台下的砖缝里，用、用油布包了好几层……”
“青锋！”萧战凰立刻看向气息奄奄却强撑着的青锋。
“将军放心……地点……属下已记下……立刻……派人去取……”青锋挣扎着说道。
“不必你亲自去了，好好养伤。”萧战凰语气不容置疑，立刻点了另外两名亲卫，吩咐他们即刻出发，前往南境取账册。
事情安排妥当，萧战凰看着地上如同找到主心骨、眼巴巴望着谢知微的冯德水，又看看蹲久了脸色愈发苍白、却依旧耐心听着冯德水絮叨细节的谢知微，心头那点因为被“抢了风头”的微妙不悦，忽然就散了。
她走过去，伸手，不是去扶冯德水，而是轻轻搭在了谢知微的胳膊上。
“问得差不多了，起来吧，你脸色不好。”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和关切，“剩下的，让下面的人记录整理便是。”
谢知微抬眸看她，因蹲久而有些眩晕，被她手臂上传来的力道稳稳扶住。他借力站起身，眼前微微发黑，身形晃了一下。
萧战凰几乎是下意识地，另一只手也扶住了他的腰，将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揽到了自己身上。隔着狐裘，都能感觉到他那清瘦的骨架。
“逞什么能？”她低声在他耳边抱怨，语气却软得不像话。
这一幕，看得地上的冯德水瞪大了眼睛，连哭泣都忘了。而瘫在一旁的青锋，则默默低下了头，假装自己伤重不支，需要闭目养神。
谢知微苍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一层薄红，想要挣脱，却发现她揽得很稳，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他只得低声道：“……有劳夫人。”
“知道劳烦我就少费些神！”萧战凰哼了一声，扶着他，不由分说地往内室方向带，“红缨，这里交给你处理，安排好冯老丈，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是，将军！”
将谢知微按回内室的软榻上，又塞了个手炉到他怀里，萧战凰才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酸溜溜的：
“行啊，谢公子，魅力不小。本将军喊打喊杀半天，不如你温声细语几句。那冯德水看你的眼神，跟看救命菩萨似的。”
谢知微正捧着温热的手炉暖手，闻言微微一怔，抬眸看她，见她虽板着脸，眼底却并无真正怒意，反而藏着一丝极淡的……揶揄？
他瞬间明白了她这突如其来的“醋意”从何而来。心底泛起一丝极细微的甜，苍白的唇边忍不住勾起一抹浅笑，从善如流地接话：
“夫人说笑了。若非夫人雷霆之势在前，吓得他魂飞魄散，在下这点微末伎俩，又如何能奏效？不过是……捡了夫人的便宜罢了。”
这话既捧了她，又解释了缘由，听得萧战凰通体舒泰。
她挑眉，在他榻边坐下，凑近了些，盯着他的眼睛：“哦？那你倒是说说，是本将军这‘雷霆之势’好，还是你这‘温声细语’妙？”
她靠得极近，呼吸几乎拂到他脸上，带着她身上特有的、阳光与青草的气息。
谢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耳根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避开她过于灼人的视线，垂下眼帘，轻声道：“夫人……自是千好万好。”
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清晰地钻入萧战凰耳中。
看着他这副窘迫又强自镇定的模样，萧战凰心头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愉悦。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揉了揉他微凉的耳垂：
“算你会说话！”
指腹传来的柔软触感让谢知微浑身一僵，整个人如同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有那红晕，迅速从耳根蔓延至脖颈。
萧战凰看着他这副任她“宰割”的样子，心情大好，终于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真乖。你好好歇着，铁证到手之前，我们还需从长计议。”她站起身，恢复了正色，“二皇子那边，恐怕不会坐以待毙。”
谢知微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悸动，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变得沉静锐利：“夫人所言极是。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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