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又传来柳翊仲张扬的笑声：“来来来，咱们换个玩法。”
那声音里藏不住的顽劣，惊得廊下白鸽扑棱棱振翅。
姜嫀借着回廊转角，悄然回头一瞥，只见家仆们耷拉着脑袋，面色比檐角垂落的蛛网还要灰败。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药囊，忽然瞥见墙根下几株开得正好的紫茉莉，眉梢忽地扬起狡黠的弧度。
三日后，姜嫀提着药箱踏入厢房，檀木门槛还未完全跨过，一声炸雷般的叫嚷便劈头盖脸砸来：“小季季，就是她，就是她，你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
那声黏腻的“小季季”听得她后颈寒毛倒竖，仿佛有千万只蚂蚁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抬眼望去，柳翊仲正歪在太师椅上，湖绿长袍皱得像团腌臜菜，一只手死死拽着季禹鸣的袖角，另一只手指着她抖得像筛糠：“就是这个庸医！”
季禹鸣半倚在雕花榻上，指节抵着唇角，眼底翻涌的笑意几乎要漫出来，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憋出句：“你给他吃什么了？”
“你快说，究竟给小爷我吃了何物，让我如此难堪？”柳翊仲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案上茶盏叮当作响，发冠歪斜的模样活像只炸了毛的孔雀。
姜嫀眨着无辜的杏眼，从袖中掏出绢帕轻轻掩唇：“不过是桂花豌豆糕、红薯饴糖罢了，都是侯府厨房的寻常点心。只怕是公子贪口，吃多了吧。”
她垂眸时眼尾藏着狡黠的光。
那些点心里特意加大了豌豆与红薯的分量，这两种食材本就产气，她还特意嘱咐厨子多加了蜂蜜促消化，这般“精心搭配”，效果自然显著。
柳翊仲暴跳如雷，腰间玉佩随着动作撞出清脆声响：“跟小爷我装聋作哑，肯定是你动了手脚，简直是胆大包天！”
话音未落，一声绵长的“噗”响突兀地炸开，惊得梁上燕巢簌簌落灰。
姜嫀猛地咬住下唇，肩膀却不受控地剧烈颤抖，指缝间漏出压抑的笑声。
柳翊仲涨红着脸，青筋在额角突突跳动，像头被激怒的困兽般扑上前：“我要杀了你这毒妇！”
扬起的手掌裹挟着劲风，眼看就要重重落下。
不曾想，一本书“啪“地一下不偏不倚地打中了柳翊仲的腿弯。
他踉跄着单膝跪地，揉着红肿的小腿哀号：“小季季，你胳膊肘往外拐，居然帮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发冠歪斜的模样，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姜嫀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挺直脊背正色道：“不过是肠胃不适便觉难堪，那些被你当马骑的下人，难道就该受这份折辱？下人是人，平民也是人，女子更是人。”
柳翊仲冷哼一声跌坐回太师椅，袍角扫落案上镇纸：“不知天高地厚，也敢教训小爷！”
他别过脸时，耳尖却不自然地泛红，像被戳破心事的孩童。
季禹鸣终于憋不住笑出声，轮椅扶手被他敲得咚咚作响：“本侯这大夫，就连我都栽过不少跟头。”
他垂眸摩挲着袖口暗纹，想起被她用艾草熏得睁不开眼的模样，喉间溢出低笑。
柳翊仲瞬间来了精神，直勾勾盯着姜嫀，活像嗅到腥味的狐狸：“还有人能让你吃苦头？快说说！”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模样，此刻全化作了八卦的热切。
姜嫀耳尖泛起一抹薄红，下意识轻咳几声掩饰不自然，她敛起裙摆，神色郑重道：“公子若是不信，大可去厨房彻查，我确实未曾动手脚。不过公子这症状，倒是有个法子可一试。”
柳翊仲立刻来了精神，歪斜的发冠随着动作轻晃，指尖勾着一缕长发，嘴角扬起讨好的笑：“哎呀，小姜姜，你快说！若是真好了，小爷我既往不咎，保准重重赏你！”
那副殷勤模样，与方才怒目圆睁的架势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一声突兀的响屁打破了屋内气氛。
柳翊仲瞬间涨红了脸，懊恼地狠狠甩了甩袖子，目光像淬了毒般射向姜嫀。
姜嫀垂眸掩住眼底笑意，心底暗自腹诽这柳翊仲果然如狐狸般善变。
她挺直脊背，清了清嗓子，语调平稳道：“每日饮用红豆薏米粥，连服三日，症状自会缓解。”
“就这么简单？”柳翊仲跳起来时带翻了茶盏，琥珀色茶汤在青砖洇开，“小姜姜你早说！”
他一边整理歪斜的发冠，一边嘟囔着往外跑，全然忘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姜嫀被季禹鸣灼人的目光看得发慌。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侯爷，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却见季禹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轮椅扶手，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看穿，又像是在琢磨什么难解的谜题。
季禹鸣眸色幽深，仿若笼罩着迷雾的浩瀚烟海，眉间“川”字纹又蹙起。
他望着姜嫀转身取药箱的背影，心底泛起疑惑。
一个小小的酒坊，如何能养出这般聪慧胆大的女儿？她顶撞柳翊仲时的锋芒，应对突发状况的机敏，究竟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底气，还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姜嫀一反常态，将圆凳轻轻挪近，裙摆扫过青砖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更令他意外的是，她竟主动朝自己伸出手来。
季禹鸣喉结不自觉滚动，原本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鬼使神差地想要迎上那只纤手。
然而，那只手在空中灵巧一转，稳稳扣住他的手腕。
熟悉的触感传来，季禹鸣这才反应过来是在诊脉，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匆忙别过脸去，目光落在窗棂斑驳的光影上：“仲儿之症当真需吃上三日粥？”
“柳公子肠胃不好，多调养几日有益无害。”姜嫀心虚地抿了抿唇，眼尾弯出一抹讨好的笑，生怕他继续追问，指尖迅速点向他的手腕穴位，“让我瞧瞧舌苔。”
季禹鸣下意识想要张口，却猛地想起初次看诊时被掐脖子的情形，嘴角抽了抽又闭上嘴，眸中闪过促狭笑意：“本侯忘记如何伸舌头了，你示范一下。”
姜嫀杏眼圆睁，恨不得当场戳破他故意刁难的心思。
片刻后，她狡黠一笑，突然板起脸，五指如钩直取他咽喉。
季禹鸣眼疾手快扣住她手腕，温热的掌心传来淡淡药香，他无奈地摇头轻笑：“不过是玩笑话，瞧瞧你这手，又不安分了。”
说罢，到底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任由她探看。
姜嫀暗自好笑，这季禹鸣平日里总爱刁难，此刻却像个等着的孩童。
可当烛火照亮他伸出的舌尖，看清舌苔上浓重的水滑白腻，她的笑意瞬间凝固。素手猛地甩袖，锦缎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侯爷这玩笑我实在承受不住。侯爷若是不信我，大大方方直说便是。治病之道最忌五方掺杂，总想着只要是好的都拿来吃。侯爷如今是由我诊治，就该按照我的法子来。”
季禹鸣被她骤然变色的模样惊得心头一跳，轮椅不自觉向前倾了倾：“此话何意？本侯爷自是信你。”
就算医不好腿，但至少也医好了另一方面。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季禹鸣将自己的小心思按了按，再看姜嫀时，就见她的面容上蒙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姜嫀别过脸去，酸涩从胸腔漫上来，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才稳住声线：“那侯爷为何还要吃其他寒凉之物？专供酒里的药材能活血化瘀，可您体内寒湿未祛反增，定是吃了相克的东西！两相消抵，我这一个月的辛苦算是白费了。”
诊过脉象，瞧过舌苔，总算是知道为何腿疾反反复复不见好了。
季禹鸣听完她的话，却一下子僵住了，仿佛十二月里的寒霜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的四肢，然后往那左边心房直直扎了一下，两下。
他的确是在服一种叫做金铃散的药丸，以往在他疼痛难以入睡时止痛效果极佳。
而偏偏上个月这味药断货了，所以临时用了姜嫀的药酒，没想到效果极佳。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药丸，因为是京城里他最信任的人花了重金制成的。
可是，此刻姜嫀的话却如重锤，将他深信不疑的一切砸出裂痕。
难道，那朝夕相伴的药丸，竟是阻碍腿疾好转的根源？
季禹鸣喉结上下滚动，勉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可能是最近贪吃，莫约吃了寒性的食物也不自知，以后肯定注意。”
他垂眸时，额前碎发遮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轮椅扶手，试图掩盖掌心的冷汗。
姜嫀望着他骤然紧绷的下颌线，到嘴边的质问又咽了回去。
她咬了咬唇，指尖已指向窗边那排葱郁的盆景，忽然展颜笑道：“侯爷要是再贪嘴，我就把你那些宝贝全都剪成秃枝！”
季禹鸣先是一怔，随即被她故作凶狠的模样逗得轻笑出声。
他难得放缓目光，盯着她泛红的脸颊，眸中漫出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你虽不是大家闺秀，但胜在小家碧玉。本侯不信你会如此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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