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这次我们就到这儿吧，大家手头的画告一段落，就可以自己回去了。”安德森教授放下手中的画笔，对大家说。那是个小个子妇人，眉眼里藏着慈祥的笑容，短而卷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带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身上是长袖碎花长裙，一条厚厚的毛线披肩搭在椅背上。学生们看到那条厚披肩，心里都在暗自腹诽。
所以当下课的指令传出，学生中立刻发出了轻微的类似欢呼的“嗡嗡”声。大家都陆陆续续地开始收拾东西，有几个早就已经不耐烦的，几乎半小时之前就草草收笔，把画具都收拾好了，就等教授一声令下，提起东西就开溜了。
“彤，我在停车场等你，快点啊！这里实在是……太冷了！”那个棕头发的女孩就是其中之一。
陈彤抬起头，对她笑着说：“好的，琳达，我马上就来。”
琳达立刻冲了出去。于是屋子里就只剩下几个人了。或者说……活的人。
这里是本市M大学医学院的……停尸房。而在座的学生，破天荒地并不是医学院的学生，而是艺术系以别具一格著称的安德森教授，把“人体写生”这门课，开到了这里。
所以可以想见，第一次面对大体老师的艺术系学生们，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精彩。安德森教授每当这时，心里都暗暗觉得有趣——孩子们啊，当死亡如此真切地在你们面前时，你们的情绪是多么的丰富，完全无法掩饰。
陈彤匆匆地画完最后一笔。她的速度并不慢，更并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她只是想再画得细致一点——对于画画她有着跟性格不同的执拗。
所以当她发现只剩下自己和安德森教授的时候，立刻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琳达是个很好说话的同学，开车带她来回，自己却让她等。她立刻匆忙地把画纸和工具都塞进画夹，跟安德森教授打了声招呼，就拉开门离开了。
正好有一架电梯停在本层，她拔腿跑了过去。
并不宽敞的过道里，对面走过来一个人，匆忙中她甚至没有仔细看，只记得对方好像拄着一根拐杖——要小心啊，她心想，便侧身让过。擦肩的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这张脸仿佛有些眼熟？
然而她没有多想。因为下一个瞬间，她便发现自己趴在了地上——侧身的时候被自己的画夹绊倒了。
她连忙对着电梯里的人大声说：“电梯等一下——谢谢！”然后毫不犹豫地爬起来，在电梯门关闭的最后一刹那，大步冲进了电梯里。
杰西·布洛克愣了半天。那个女孩的动作真快——他刚想去把她扶起来，问问她有没有摔伤。然而她已经爬起来走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梳得高高的马尾辫，宽大的带帽罩衫，乌黑的头发，果断的动作。六年前的一个身影慢慢浮现在他眼前，惊人地重合。是她吗？
他转过身。安德森教授正向他走来：“杰西，这一次就到这里啦，谢谢你。”
“这没什么，露易丝。你知道……我这里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安德森教授笑了：“我得走了，别忘了后天我的画展开幕，你答应我的。”
她走过来，踮起脚尖，给了杰西一个大大的拥抱。“再见，我的孩子。”
“再见，露易丝。后天见。”
停尸房的大门关上了，杰西·布洛克转过身向办公室走去。金属拐杖敲击在走廊的地上，发出铮铮的声音。学生们都走了以后，这里简直安静得不像话。杰西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女孩清冷苍白的面容，隐约交缠在救护车的呼啸，护士的惊呼，和急诊医生大声下命令的杂乱中。
两天后是星期四，是安德森教授画展的日子。杰西早早结束工作，来到市中心的“13号”画廊。入口处挂着一块不大的宣传牌，上面是一张颜色阴暗的画作。冰冷的色调，毫无生气的肌肤，手术台银色的反光，几乎可以感到停尸房那永远冰冷的温度。安德森教授的这次画展，主题便是那些不再有生命的□□。
他拄着拐杖爬上不高的台阶，打开门，穿过走廊。
画廊并不是很大，然而对于安德森教授来说，已经足够。她的画，本来也不是给大部分人看的流行艺术。尽管是开幕式，来的人并不多，几位零零星星的观众在看着挂在墙上的画，剩下的，三三两两地聚在接待台前品酒聊天。
他看到安德森教授，便绕过去打招呼。
“哦，杰西，你来了。”
“你的画展我当然会来捧场。要不然，多冷清啊。”他忍不住打趣道。
“不会太冷清的，”安德森教授看了看手表，“我把学生们也叫来了，他们快下课了，大概不久就会到。我告诉他们——来的人如果写一份艺术评论，就有额外的分数拿。”
杰西笑了起来。他认识露易丝·安德森二十年了，她一直是这样一个简单快乐的人。他第一次发现她画的主题是那么沉重时，简直吃了一惊。
“好啦，现在我们喝点红酒吧。这瓶还挺不错的。”
他们一边吃奶酪一边喝红酒，一边轻声交谈。这时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学生们来了。
安德森教授开的是系里500级别的选修课，研究生和本科生都可以选，所以学生们的背景也各不相同。杰西好笑地看着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学生，至少知道这种场合要穿上自己比较体面的衣服，而有些低年级本科生，就直接穿着T恤、短裤和夹脚拖鞋出现了。
对画真正感兴趣的学生分散地走到房间四周去看画了。还有几个则跑过来跟安德森教授打了招呼以后，便到接待台前去蹭吃蹭喝。
杰西的眼神追随着门口走过来的女孩。
还是那个高高的马尾辫，却换上了一条深蓝色的长裙，将小巧的身材衬托得修长。虽然是亚洲人，但肤色白皙，有点缺少血色，一如六年之前。时间好像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甚至她脸上不加掩饰的沉静或焦虑，高兴或低落，都一如以前。进门以后，陈彤显然对画作很感兴趣，从门口的第一副画开始看起，长久地欣赏、揣摩着。
她看完所有的画，才走过来跟安德森教授打招呼。
“怎么样，彤，喜欢吗？”安德森教授问。
“喜欢。安德森教授，非常棒。那种冰冷的感觉……就好像前天在停尸房里。”她轻声说，一边侧过头，将耳边的碎发拨到耳后。
安德森教授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转过身，向杰西介绍说：“这是我的得意学生，彤。她这个学期是第二次选我这同一门课了，就是因为上学期时间冲突，我没有办法带学生去你那里写生。”
然后，她又对陈彤说：“彤，这位是……”
“布洛克医生。”陈彤早就看到了杰西，她看着他，眼角弯了起来，轻声地说出了一个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的称呼。
对她来说，他的脸还是六年前她印象里的样子，甚至连发型都没有变过。但是又有什么彻底不一样了。手里的拐杖自然不用说，以前瘦高的身材显得单薄了一些，眉眼间那种意气风发的干练好像退到幕后，被一种沉静替代。她想起了几天前在医学院走廊里发生的尴尬事。果然是他！她回想着那缓慢而有点蹒跚的脚步，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你认识杰西……”安德森教授也愣了一下。
陈彤还没来及说什么，一个一直在吃吃喝喝的红头发小伙子跑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彤，你总算看完啦，我们要回去了，你还想搭我的车吗？”
“哦，好的，内森。我也可以走了。”陈彤只犹豫了一下，便抱歉地冲安德森教授笑笑，然后转身面对杰西，郑重地说：“谢谢。”
……谢谢，布洛克医生。
“彤是个有趣的女孩。”安德森教授看着陈彤消失在门口，“本科学的跟艺术完全不相关的专业，但是却很有天分。而且，爱好非常和我的胃口。你知道，很少有女孩子会兴致勃勃地画骨骼和肌肉，对着尸体画写生。”
“有意思。”杰西想起了几年前他们简短的对话。“还以为她会读医学预科什么的，没想到现在却喜欢上了画画。”
“咦？杰西？”安德森教授眨了眨眼，“看来你跟她的确很熟。”
杰西没明白安德森教授的意思。
“这孩子跟我上了三个学期的课了，是个有趣的姑娘。她不像其他学生那样，选我的课大部分是因为学分实在不够，所以我们有时会聊聊。也是不久前，她才告诉我，她以前曾经有过学医的梦想。可是医学院对她来说太昂贵了，所以只好选了一个比较好找工作的专业。”
几年前的情形一点点地回到杰西的脑海里。他想起了那个没有出现过的继父。
“露易丝，我以前见过彤，是在很久之前，在我的急诊室。”他停了停，垂下眼帘：“那对她来说不是一次很好的回忆。”
安德森教授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哀。
“我明白，杰西，我明白。”她想了想，又说：“不过那孩子倒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
“她平时爱笑，也很开朗，真难以想象，杰西，她曾经经历过什么。”
回去的路上，内森很好奇：“刚才站在安德森教授旁边那个人，你认识？”
陈彤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凝重。半晌，她才好像突然回过神来：“那是……六年前了吧。他是位医生。”
“是医生啊？”内森有点惊讶。
“是啊，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穿西装的样子。我也有点惊讶呢。”陈彤说。他刻在她的记忆里的，是那件溅上了血迹的白大褂。
内森舔了舔嘴唇，呐呐地说：“彤，这学期保罗教授也开一门人体写生课，据说比安德森教授的好过多了，而且是用真人模特的，我说，真人、**……模特，你想去上吗？”
陈彤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保罗教授那门人体写生课，我上学期已经上过了。”
内森叹了口气，又嗫嚅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那……我打算退掉安德森教授的课了，你就不能搭我的车了。”
陈彤笑了：“谢谢你，内森。没关系，我坐公交车也可以。”
在停尸房画写生，不是作者瞎编，而是我亲爱的素描课教授，真正干过的事
可惜作者本人没赶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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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再次相见，又是在面对死亡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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