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主府时,日头已爬上树梢。
沈雪去采买,所以没有和小七一起回府。
小七背着塞满柴火的箩筐,来到后厨,掌勺的师傅见到她招手喊道:“小七!来得正好,赶紧起火,一府人的早饭等着呢!”
她走过去,将满筐的木柴堆在灶边,然后熟稔地开始起火。
等到府上各院的婢女将温热的早点带走后,小七才从灶边起身,此时厨房里已经没什么人。
她拍拍身上的烟灰,用手背擦擦脸上的汗,不经意抹上一团黑灰也不知晓,只是从蒸笼中拿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用洁白的手帕包好,然后收拾好厨房,走向后院。
后院的风景并没有多好,城主府的装潢自然是极富贵的,然而此处与前院相比显得格外清贫。
还未进门,便听见屋内传来撕心裂肺地咳嗽声,尾音虚弱,仿佛下一刻便会断气。
她推门而入,倚在床头的那人愣了一下,传来几声衣料摩擦声,随即唤道:“小七?”
屋内共有两张床,一张靠在窗口,一张靠在衣柜边。剩下的便是一张木桌和两张椅子,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不为过。
小七走到床边,床上躺着一名年龄颇大的妇人,容颜憔悴,嘴唇苍白,那抬起的眼眸有几分浑浊。
见女儿脸上黑灰,未待她开口,小七弯下腰从妇人枕下摸索,果然掏出一方略显破旧的手帕,浸染着一团血污,显然是刚刚吐出的。
妇人苍白一笑,自知瞒不住,无奈道:“又被小七发现了,这次也不要告诉你爹他们,好不好?”
小七也不说话,只是倒一杯温水给母亲喂下,又将白胖胖的馒头递到母亲嘴边,动作不言而喻。
李清荣伸手接过,拉着小七的衣袖让她坐在床边,伸出粗糙的手指替她拭去脸上黑灰,语气低柔:“小七吃过了吗?”
她点点头,继续看着母亲。
李清荣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当着她的面一点一点地将馒头吃光,小七这才站起来,准备将放在衣筐里的脏衣服拿去洗干净。
后院的浣衣池此刻蹲着一名莫约十一二岁的女孩,乌黑的头发扎成两只髻,将衣袖高高搭在手肘处,露出雪白的藕臂,正在卖力地将洗好的衣服扭干。
随着她的用力,纤弱的背影绷直,那两只手充血似地红了起来。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将女孩手中沉重的衣物拿走,两只手用力,挤干了衣物上的水。
沈月抬起圆圆的大眼睛,一见来人,那张稚嫩的小脸扬起灿烂的微笑,“七姐。”
小七将衣服晾在衣杆上,低头看向妹妹,触及她纯真的笑颜,小七想起了三天前四姐也是这样做,然后沈月也这样笑了。
这是做对了吧,小七默默地想着。
“我来吧。”她将妹妹身边堆成小山似地衣物拿到池边,开始一件一件地浣洗。
沈月托着下巴盯着姐姐看,心底甜滋滋地想着:七姐终于会关心我们了,不像半年前刚来那样。
衣服洗完后,一一挂在木架上晾晒,一会儿还得用薰笼浸染香味。
沈月牵着小七的手,亲昵道:“听说爹爹今晚会带桂花糖给我们吃,可好吃了。”
小七低头看着沈月,点点头。
“二哥还说会去锦绣轩给我们选布料裁新衣裳。”沈月双手相握,脸上挂着属于这个年纪的欢快与喜悦。
小七却在空茫的心底想着,新衣裳是很重要的吗?为什么她这么开心?
她抬头,天空蔚蓝,白云堆砌成缠绵的形状,偶有几只飞鸟掠过,她听见了从心底传来的、空寂的声音。
下午过了一会儿,叶若薇突然来了。她抱着一只长约十五寸的木箱,踌躇地站在院门口,不时探头探脑地望几眼。
“你在干什么?”
叶若薇被吓了一跳,身体一抖,连忙转过身来,看见是小七松口气,埋怨道:“干嘛吓我?”
小七不说话。
叶若薇鼓起嘴巴,对她这副常年冰块脸也没什么怨念了,将手中箱子塞到她手中,道:“送给你的,就当欺骗你的赔礼了!”
说完转身就跑,结果跑到拐角时又转过身来,道:“不准不和我玩!明天陪我去那条小溪边,我要捉鱼!”
然后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小七看着她背影消失,才抱着箱子来到房间里。她打开箱子,发现最上面有一只镶金的木盒,最下面是一条蔷薇色的衣裙。
她先打开了木盒,里面以红绸为底,置放着一只色泽莹润,质地暖白的玉镯,应是上好的玉料切割成,触手细腻,尤其是表面光泽接近透明。
而那条蔷薇色的衣裙面料柔软,做工精致,更是用金线在裙边、袖口绣了精美的花纹,透过窗外灿烂的阳光去看,散发出夺目的金光。本就火红的衣物,显得更加华贵艳丽。
小七自然不知道这两件东西的价值,沈泠回来后一看,两只眼睛都瞪大了,立刻询问小七这从何而来,当她得知是叶若薇时,心中便十分复杂。
沈泠说道:“那你便收下吧,小七,其实你可以不用做这些事情,你去陪叶小姐吧,虽然她任性一些,但是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
小七道:“那你们也都不要做了。”
沈泠一愣,随后摇摇头,“我们是因城主大人才能够活下来,我们必须报答他的恩情。”
“恩情很重要吗?”小七问道。
沈泠坚定地告诉她:“是的。”
小七不说话了。沈泠告诉她将叶若薇送过来的东西收起来比较好,这两件东西全都价值不菲,等以后有机会再穿戴。
傍晚时分,小七出门接应从外城行商归来的二哥。
暮色苍茫,东荣城巨大的版图镶嵌在大地之上,沉夕卷动天边的云霞缓缓没入地平线,只余多缕昏黄的光线照耀。
她待在城门口边,注视着来往人群,路过行人纷纷瞩目,掩饰不住眼底惊艳的光芒。少女容姿端丽,如一尊极美的玉像,有几名公子哥上前搭话,都败在她淡漠地目光下。
他们也瞧出,小七相比较其他人,十分另类。
大街上人来人往,行人匆匆,小七这道亮丽的风景线引起的关注不容小觑。只见一名美貌妇人穿过人群,走上前来,笑得格外温柔:“姑娘,你这是在等谁?”
小七看了她一眼,嗅到她身上一股浓浓的胭脂香,她想起了叶若薇房间里也有。于是,回答了她:“等二哥。”
“哦。”妇人语气从容,笑容更是无比和蔼,“看你独自站立许久,不如去我家茶铺那儿坐坐,也好歇歇脚。”
说着,伸手指着不远处一个角落里的茶铺。她眉眼慈祥,看不出任何的诡计与阴谋,只是一个‘看漂亮姑娘站得腿累,好心请她入自家茶铺歇息’的善良好人。
小七摇头拒绝,重复道:“我要等二哥。”
妇人见此,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绪,翩翩离去。
莫约半炷香过去,随着天色渐晚,此时,大街上人流渐少,城门口依然没有出现二哥沈彻的身影,小七孤零零地站在角落,像个遵守命令的士兵。
那妇人端着一碗清茶,去而复返,对着她友善一笑:“姑娘,站了这么久,口渴了吧?这碗清茶算我请你的,不收钱。”
小七看着妇人柔和的脸庞,没有起任何疑心,加之她喉咙发干,便伸手接过。
妇人为她鸣不平:“你二哥这是去了哪儿?怎么让你一个姑娘家家等这么长时间。”
小七饮了一口,说道:“二哥跟着府内的管家去外城,姐姐们有事,所以我来接二哥。”
妇人点点头,“那也不能将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啊,若是遇见坏人,出了事该怎么办?我家里,也有个和你一样大的丫头……”
妇人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家中的一些事,然而小七无端地感觉一阵眩晕,像是有一只大手将她的整个意识抽出。妇人的声音如被蒙上一层薄膜,离她越来越远,那原本亲和的脸庞渐渐透出得逞的邪恶。
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绵软的力量控制,无法做出任何动作,连声音都发不出。
那妇人从她手中轻而易举地拿过瓷碗,声音里已带着一丝得逞的愉悦:“姑娘,那我就先走了。”
小七眼瞳涣散,在妇人走后没多久,一双腿便自己动了起来。犹如受人操控,她沿着妇人刚走过的路,拐到一处无人的小巷,尽头处,一道倩影站立,正是那名施展妖术的妇人。
她扭着细腰,盈盈走来,红艳的唇边挂着满意的笑容,一双手轻轻拂过小七的脸颊,十分怜爱的样子。
“很好的一张脸,给我吧……”
浓烈的香气包裹了她,小七茫然不觉,只觉得掌心一阵滚烫,让她的意识不被完全控制。忽然,她听见那妇人惊叫一声,一道男人的怒声撕破了幻境。
一只手温暖的大手按在她的肩膀处,将她从混沌地黑暗中抽醒。
小七意识回笼时,便看见妇人目露凶光,她的右手被一名青年紧紧握住,青年怒声呵斥她的恶行。而她本人,此刻正靠在一个宽阔的肩膀上,她抬眼,正好对上肩膀主人的目光。
项关第一次与女子靠得这么近,清秀的脸庞红了起来,尤其是这么美丽的女孩子。然而,奇怪的是,他的心底浮现一丝奇异的熟悉感。
就好像他曾经见过她一般,可是他们分明是今天第一次见面。
那妇人挣脱不了左宁的束缚,破口大骂:“早听闻知南宗是修仙的大门派,没想到门下弟子竟如此无礼,空口白牙诬陷好人!”
左宁冷哼一声,“你敢说刚才喂这位姑娘喝下的不是掺了幽魂草的迷药么?若非我们赶到,只怕你早已卷人跑走了吧?”
小七还未询问,项关便解释道:“幽魂草是一种致幻药物,你喝下那杯杯茶后会失去自主意识,到时候只要她唤你一声,你便会像傀儡一样跟着她走。或者是,她身上戴有用幽魂草提炼的灵器,只要驱使,不管你在多远她都能将你迷惑,自动来到她身边。”
小七茫然听后,脸上并未露出后怕之色,她只是在想:那么,这两人应该是救了她,爹爹说得人救助,自当感谢。
于是,她说道:“多谢二位相救。”
项关嗅到她身上传来的幽幽清香,耳根子像火烧一样,竟有些结巴道:“不、不必客气。”
另一边,左宁也不与那泼妇计较,道:“近几日城内频繁出现诱拐案,想必就是你搞的鬼。”
那妇人脸色越发狰狞,“滚开!毛头小子,休要找死!”
左宁淡笑,眼底带着属于少年人的恣意,“知南宗的左宁,偏爱找死。”
这一句,充满挑衅,彻底激怒她。
只见她五指陡然冒出黑气,纤纤玉手化为粗壮的巨爪,迎头插下。
左宁身体轻盈一偏,泛黑的爪呼啸自他身侧掠过,腰上灵剑飞出,剑芒如流星,直直刺去。
灵剑撞上妖物的巨爪,竟撞出一阵火花。左宁挥剑奇快,剑芒交织成一张大网,将妖物牢牢锁住。
项关早已拉着小七后退至安全地角落,街上本来人少,就算出现几个,见此情景吓得撒腿就跑。
左宁虽说年轻,然而却是知南宗这一辈弟子中的翘楚,只见他灵剑挥舞,仍旧抽出空捻诀,巨大的火焰自空中燃烧,将整条街照得透亮。妖物遭遇重重火焰包围,逃脱不得,眼瞳化为碧绿,仰天厉叫,紧接着火舌便将她无情吞噬,蒸腾出一片黑气。
这是知南宗惯用的子虚之火,专门用来杀妖,据说是由三昧真火变化而来。
眼见那妖物渐渐没了气息,左宁招手收回,烈焰褪去后,只见空地上躺着一只烧光了毛的狐狸。
项关仔细观察后,看向左宁,“师兄,这就是一尾狐妖?”
左宁从腰间探出乾坤囊,将狐妖尸首收入其中,回答:“不错,应该是在无极山中修炼的,为涨修为跑出来吃人,但又怕城中人寻求仙门帮助,便伪装成是诱拐。”
“书中记载,一尾狐妖通常是与伴侣同行,适才她在烈焰中枭叫,只怕是通知她的同伴。”项关急声道:“师兄,我们还不能走,不然这城中百姓只怕会遭到报复。”
左宁一笑,“我知道,虽然只剩两天,但勉强能及时赶回去,这狐妖之祸我们料理干净再走。”说罢,看向站立在原地的小七,“姑娘,下次莫要轻易上当,今日还算幸运遇见我们,下次可不知会发生什么。”
小七点点头,转身向城门口走去。
项关一看,叫住她:“姑娘,你不回去吗?”
“我要等哥哥。”小七始终记得这个嘱咐。
“等哥哥?”项关觉得眼前的少女有几分怪异,遭遇这么恐怖的事情,脸上没有半分惧怕,并且还要重回刚才遇险的地方等哥哥。
他刚想说什么,只见不远处走来几队官兵,想必是刚才的动静闹得太大,吸引了城门口的守卫。
这时,小七出声:“你们不走吗?”
“什么?”
“官兵是来找你们的,不怕吗?”小七的印象中,被官兵抓的人无一不是惧怕到痛哭流涕,或者是伺机逃跑,怎么他们不一样?
左宁忽然对眼前一直保持异常冷静与奇怪思维的少女有几分兴趣,他反问:“为什么要走?知南宗捉妖是为民除害,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小七缓慢念着这个陌生的新词汇。
“那,什么是害怕呢?”她低声问道,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左宁一愣,看着小七洁白如玉的面颊,那浓密的睫毛下一双乌黑的眼睛,这双眼睛内有一个寂静的世界,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索。
这晃神的功夫官兵已至,左宁解释一番后,原本气势汹汹的态度瞬间转变,送上了诸多叩谢。城中少女失踪案的阴翳困扰城中已久,迟迟无法抓住凶手,致使城中人心惶惶,城主更是震怒下令早日破案,可苦了手底下毫无头绪的差吏,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自是欢喜。
左宁与项关谢绝了赏金,也没有前往城主府得城主的亲自褒奖,修仙之人不应重视这些。况且还尚未找到那只狐妖的同伴,两人便片刻不敢耽搁的要前往无极山。
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小七默默离开了,她返回了城门口等待自己的兄长。
左宁与项关辞别官兵,一路讨论该如何解决那剩下的一尾狐妖,出城时,恰好看见了小七和她晚归的哥哥。
沈彻从运货的板车上跳下来,手里拎着一堆的东西,对小七高兴地说着什么。
左宁注视着小七的神情,心道:果然,她依旧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即使是面对许久不见的哥哥。
项关却是在想,果然是兄妹,长得都一样好看。
可面对小七,他忍不住多看几眼,去看那双淡漠的眼睛,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又想起刚才的触碰,不禁脸颊泛热。
“走了,项关。”
左宁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回想,他应了声,跟上师兄的步伐。
两人与迎面走来的沈家兄妹隔着一条街擦肩而过,背道而驰。他们走向城门,而他们则回到城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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