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郅,你身为东宫卫率,当全力护卫太子安危,为何在叛军血洗的幽州台上,太子身死当场,你却独留一命?”
狱卒面目狰狞搅动着滚红的炭盆,烙铁“呲呲”作响,只一瞬间,就刺向眼前男子血痕累累的胸膛。
“说,是不是你勾结叛军,是不是你杀了太子?”
皮肉灼烧的疼痛钻心刺骨,沈郅奋力挣脱,可重重枷锁早已死死束缚他的手脚,再声嘶力竭的呐喊,最后也只化为一声声无用的喘息,他颤抖双唇:“不,不是我……是肃王。”
自沈郅入大理寺狱以来,这样的刑审他已不知受过多少次,可每一次,他口中的答案都只有这一句,是肃王。
肃王举兵谋反,肃王弑杀太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呸。你竟还敢攀诬皇子!”狱卒扔掉铁钳,一把拽住沈郅的衣襟,喝道,“大理寺已然查明,漠北兵变是由漠北侯萧覃一人谋划,肃王殿下不过是受岳丈萧覃的蒙蔽,才会矫诏赴京。事已至此,你不要以为咬死不松口,就能活着走出死牢!”
狱卒拔出腰间的尖刀,锋利的刀刃划过沈郅的脸颊,慢慢嵌入他肩胛之间的骨肉,“说呀,是不是你与萧覃里应外合,是不是你临阵倒戈,太子才会命丧黄泉?”
简直是颠倒黑白。
沈郅在疼痛中呜咽,日日不歇的酷刑,他已几乎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可纵是只剩最后一口气力,他也绝不会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什么里应外合,什么临阵倒戈,什么漠北兵变?
叛军分明是自渤海而起,是那不甘位居人下的二皇子肃王,带领渤海府一路直捣京都,杀上了幽州台,漠北侯萧覃不过是在营、平二州援兵策应,连皇城之门都不曾迈入的人,也能算作是这场夺嫡之乱的主谋吗?
这就是大理寺的手段吗?
为了替肃王翻案,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为了给皇帝一个交待!
可是,就算是大理寺将肃王所有的罪名都加在萧覃身上,那这与他又有何干系?
沈郅微微失神,狱卒手中的刀还在不停碾压,无休无止的疼痛,无穷无尽的审问,他只觉浑浑噩噩,一身飘忽。
他的眼前恍惚又浮现出那一日幽州台上的乱战,惨声四起,血肉横飞,无数东宫将士血溅高台,可叛军还是一如潮水般相涌,刀剑之下是杀不完的人,尸横之下是淌不干的血。
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为什么肃王不一刀杀了他?
“我劝你尽早认罪伏法!”
咫尺间的较量,狱卒抓起沈郅的乱发,迫使这位不过二十来岁的少年将军,仰起他早已没了人样的脸,他目光涣散,并不回答,只迟疑望向狱卒身后晦暗的长廊。
烛台忽明忽暗,似有人遥遥立于牢门之前。
“沈郅,你莫不是忘了,你们沈家也是出自漠北军?”狱卒似是读懂他眼中的迷惘,撒手笑道,“当年渤海一战,萧覃大获全胜,攻下渤海四郡。虽说,最终加封渤海王,直属四地军政的是肃王,但萧覃也因此封狼居胥,成为继岭南侯、西北侯之后,第三位进爵侯位的军镇武将。你难道忘了,这些年你与你兄长沈祁二人,在京中如鱼得水,步步高升,正是因为当年在萧覃麾下立下的赫赫战功?”
狱卒一声狞笑:“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萧覃举兵谋逆在前,又叛逃回纥在后。谁又知道,在幽州台之上,在叛军来袭之时,你是对太子忠心耿耿,还是对萧覃一片丹心?”
曾几何时,沈氏兄弟在漠北侯萧覃的提携下,一度在京都城中风光无限,无人能及。可因果循环,皆有定数。他们因萧覃,平步青云,也终因萧覃,身败名裂。
沈郅陷入沉默。那个昔日驰骋漠北的雄鹰,如今只剩奄奄一息。可就算如此,他还是不甘。
不甘一世浮华,如梦幻泡影,不甘一番功绩,一场徒劳而已。
萧覃是萧覃,他是他!
他道:“就凭这一点,你们就想让我认下,肃王的犯上作乱,残害手足之罪?”
“当然,不是。”这一次,沈郅听到的回答,出乎意料。
此刻,阴暗潮湿的地牢中,除了滴滴答答的水声,沈郅还能听见牢门落锁的声音。
不知为何,那个久久观望的身影,决定此刻向他走来。
应声的不是狱卒,正是那人。
沈郅的眼底晦暗难辨,却对那人的到来,并不意外。
肃王的兵变,显然是失败的,因为最后的赢家,此刻就在眼前。
三皇子,翊王。
也是在宣德门下,带领北衙龙武军,将肃王叛军一网打尽的救驾功臣,翊王。
此刻,翊王一身缟素大袍行于沈郅眼前,似是向他昭示,如今还未过太子丧期。
皇帝子嗣缘薄,膝下子女不过六人。所以,当太子的死讯传至平城,南巡的皇帝竟一病不起。至今,叛乱已平月余,天子銮驾才缓缓抵达皇城。
这或许就是大理寺要费尽心思替肃王洗罪的原因,如今的皇帝,再不能承受又一次丧子之痛了……
沈郅空洞的双目,迟迟停留在翊王身上,这位生长在西北大漠的皇子,不似寻常皇室的矜贵气度,只带无以言表的疏离,和让人触之不及的沉默。
而那句令人出乎意料的回答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翊王缓缓抬眼,同样看向眼前重刑之下,狼狈姿态的沈郅。终于,沉默打破:“太子之死的真凶已在刑部大牢伏诛,沈将军,你无罪了。”
一语落地,恐惧骤然而至。
这一句让沈郅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无罪”,在此时此刻,翊王冰冷的目光下,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是谁?”沈郅干哑的喉咙中挤出一句问话。
翊王答:“你的兄长沈祁。”
一瞬间,死牢安静得可怕。沈郅浑身颤抖,冷汗涔涔。
“怎么可能!”他嘶哑着嗓子,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兵变当日,沈祁根本不在幽州台上,他算什么真凶,真凶是肃王!”
“我知道,刑部与大理寺也知道,可是沈将军,你还不知道吗?”翊王黯然的双眸中似也流露出一丝惋惜,他道:“他是因为你。”
“父皇仁慈,念及你与沈祁往日的功绩,只要沈祁认罪伏诛,你便可赦免无罪。沈将军,你的兄长的确不是杀害太子的真凶,他只是一命换一命。”
在翊王的示意下,狱卒走上前,为沈郅解开周身枷锁,可久经刑审的沈郅,却再也没了支撑的力气。
今日真正审问他的人,是翊王。翊王是一把刀,一把能撬动他内心的刀。
沈郅意识昏沉,翊王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他听见的却是天门岭大捷的那一日,兄长沈祁对他说的话。
“你我二人不过是出自漠北边地的军户,能在这战乱丛生的边关保全性命,又搏得今日功名,已是万幸之事。如今,眼看回纥战败求和,边关即将太平,我们不如就此解甲归田,何苦再去京中追求那虚妄的荣华,深陷权力的泥潭。”
天门岭,那是大姜攻下渤海四郡的最后一战。
沈郅至今记忆犹新。真番城下,残阳未褪,已过而立之年的兄长,话语中饱含辛酸与无奈。可那时的他,不过刚刚及冠,他不懂兄长的顾忌,只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野心。
那时,他与兄长已是漠北军中萧覃最得力的副手,又在渤海一战中厥功至伟,为何萧覃能封侯拜相,他却要摒弃前程?
他不甘心,他要回京。
浮沉六载,他们终于在京中博得一片天地,一个成了统领东宫率府的卫率,一个成了统领南衙十六卫的大将军。
可如今,却是一个身陷囹圄,一个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一命换一命……”沈郅口中恍恍重复着这一句让他怅然失魂的话。忽然,狂风大作的窗缝外,暴雨呼啸来袭。
自六月起,秦岭淮河以北的京都,便会迎来持续的雨季。风来疏竹,雨过无痕。是否幽州台上的是非功过,终将随这场大雨消失殆尽?
可是,逐鹿之争从未结束,又或许是,才刚刚开始。
翊王缓缓蹲下身,看着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此刻如同蝼蚁一般匍匐在地,挣扎无力。
从十九岁起,李瑾承便落府灵州。
灵州,那是大姜西北最荒芜的土地,没有皇城的灯火辉煌,没有都畿的市井喧嚣,也没有岭南的浩渺烟波,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大漠黄沙。
可是,西北的风沙也吹不灭他的野心。
母慈子孝,兄友弟恭,这些从不存在于李瑾承生命中的温情,让此时此刻,沈郅的痛苦落入他的眼中,还是只有无尽的冷漠。
他问:“沈将军,你想报仇吗?”
他不懂人心,却会掌控人心。
沈郅一语不发,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点燃那一颗寂灭的心。
李瑾承笑了。
他笑着重复一遍口中的话,“沈祁含冤赴死,你不想替他报仇吗?”
正文从第二章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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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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