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还的猜测没有错,裴际中的确是京中之人安插的眼线。
三年前,有京中权贵借“风筝事件”隔山打牛,让时任容州刺史、公主府长史的刘甫贬为公主傅,至此他从京都远赴容州。
上任以来,他一直按权贵的要求隐隐蛰伏,只在暗中收集打听公主在容州建府以来的各种行举。
可是他的收获与传闻大差不差。容国公主,似乎真的只是一个贪图享乐、不足为惧的皇室闲人。
直到去岁,他们花重金收买了一个华南府的校尉,在那人口中,他们得知了一个有用线索。
五年前,也就是公主十四岁的那一年。那位曾在东都行宫英勇救驾的凤三小姐,在华南军镇的田猎中一展英姿,声名大噪。此事,本也没什么可疑,华南侯府是武将世家,有女巾帼不让须眉也说得过去。但那校尉却说,此三小姐非彼三小姐!
他说,在当时的田猎赛场上,那位三小姐其实一直以代面示人。只有他曾有幸窥见其面具之下的真容,虽只匆匆一见,但他一口断定,当时那张让他记忆犹新的玉颜,绝非他们如今所见的凤三小姐。
由此,裴际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许,在他上任容州之前,那些所有关于凤三小姐的传闻,其实都来自于他眼前那个不谙世事,不问政吏的容国公主。
本朝早有女子为储的先例。开国皇帝李玄烨还曾因此废黜历朝历代的嫡庶之论,而后王侯将相,皆以长幼定序,不分子女皆可继承。如此想来,容国公主有意谋权也不为奇怪。
只是,这样的政令不过两代而废。昭帝、文帝皆传位于长子,等轮到咱们圣上这里,长女却因岭南之战被迫和亲,于是乎,皇帝顺势废长立嫡。
裴际中不由得感慨万千,若是陛下当年仍旧依照元帝的政令顺位立子,或许就不会有如今的漠北兵变。
现今,太子身去,二皇子下狱,动荡不安的朝局使得远在边陲的容州也不再太平。裴际中只得庆幸,在他察觉容国公主有异的伊始,他并未将这个消息传回京都。一年之前,京中局势不清,他不知为何一个不受重视的公主值得权贵于千里之外埋下眼线,一年之后,他仍满腹疑云,特别在他收到那封,让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阻拦公主进京的密报时,他更是大为不解。
难道真如传闻中所言,公主此时归京实为肩负重任!既如此,他不过一区区五品刺史,更不能枉顾性命,轻举妄动了。可是,毫无作为的话,那京中权贵的命令又当如何应付?思来想去,裴际中寻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既是阻拦,又并非一定要取公主的性命,若他能想到办法让公主滞留别处,无法顺利抵京,或许此局可解。
裴际中嘴角的笑意只于刹那浮现,而后眸色骤冷,口中自说自话:“前些日子,华南侯似乎才因北流军营哗变一事为圣上斥责,也不知这一回,圣上听闻殿下因华南府而受伤的消息,又当如何揣测……”
“那依刺史之见,本宫该当如何?”
一直默不做声的李瑾还,终于开口接话。
裴际中知道,今日这场对弈,他赢了。
“下官其实并无高见,只是恰好有一应对之策。”
李瑾还抬了抬眼,“说。”
裴际中答:“殿下可走水路进京。”
“走水路好,走水路好!”一旁的司功参军乌尚登时一惊一乍,喜上眉梢,“殿下,走水路好呀,咱们沿运河而北上,不仅能让您在船上安病休养,还能缩短行程,不等冬月,便能抵达京都。”
李瑾还会意一笑:“如此说来,走水路确实要比走陆路好。可是,本宫阖府上下也有几百余人,事到临头,你们能寻到合适的船只?”
裴际中再次应声:“殿下放心。上月初,绣江码头有一官船停靠,可容纳至少六百人。我们大可征用此船,北上归京。”
“好。那就有劳裴刺史协调此事了。”
李瑾还一个眼神示意,唐雪上前逐客。
“各位大人也奔波一日了,现下夜色渐沉,殿下伤势未愈,不宜多劳,还请各位大人也早些回府歇息吧。”
“是。”
*
夜色融融,人影散去。不知几时,凉风起意,秋雨淅沥。
“孙医师,药煎好了吗?”
凤珃走到后院,见药童正忙不迭收拾着药壶和火架子,上前搭了把手。
廊下,两人将热气腾腾的药汤倒进盏中,药童一边端药,一边回话:“孙医师今日没来府上,是雪儿姐姐在为殿下看诊,又写了药方子送到覆生堂,我这才带药过来,顺道帮忙看看火候。”
“孙医师没来?”小童的话瞬时入耳,凤珃有些懵了,“那她们方才在殿中所说……”
“自然是,所言为虚。”
李瑾还清亮的嗓音蓦然从身后传来,凤珃手中的瑶盘,一个没稳住,差点落地。
“殿下,您不是……”凤珃转过身,愣愣看着适才还躺在榻上一身病骨的女子,这会儿靠着槛框,笑颜渐展。
“不是,下不了地?”李瑾还眉眼一挑,逗趣起眼前人,“我什么身手你还不知道?区区虎兽,手到擒来,什么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全是唬他们呢,你也信。”
言之凿凿,真假难断。凤珃一时哑口,却有侍女的声音从耳畔幽幽而过,“殿下,再不喝药,该吹凉了。”
确实该吹凉了,牛都吹上天了……
李瑾还微微勾起的唇角,挂上了一丝略显僵硬的笑,正想伸手端药,凤珃忽而回神,一个错手,抓了个空。
凤珃道:“既然没受伤,那还喝什么药。”
李瑾还尴尬又无奈:“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小伤而已。这药煎都煎了,不喝多浪费。”
又欲伸手,凤珃打住,“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珃年长李瑾还四岁,许是来自年长者的压迫感,又或是因轻率行事后的心虚,女子晦暗幽深的眸光一朝落下,只一眼,便浇灭了李瑾还玩笑的兴致,郑重回道,“受伤是真的,对戏也是真的。”
两人僵持不下。唐雪走上前,取过凤珃手中的药盏,“还请凤邑司放心。殿下的脉象浮而不燥,沉滑有力,只是过度消耗,才会气血攻心,神智昏沉。这药一日三碗,连服三日,便可痊愈。”
药盏递到跟前,李瑾还一饮而尽,“我说的话你不信,雪儿的话,你总该相信了吧。”
凤珃不肯罢休:“今晨出府之际,奴婢可是再三叮嘱殿下,务必在田猎场上应付了事,小心谨慎,殿下是如何作为的?”
李瑾还边走边回:“应付了,小心了,亭间茶宴我可只吃了一盏茶便借故离席,径直回了大帐,一刻也不曾耽搁。”
凤珃继续追问:“那回帐之后呢?就算没有亲事卫队随行,执仗、执乘、暗卫也皆可护佑,殿下何至孤身一骑,负伤而归。”
李瑾还语焉不详:“敌暗我明,防不胜防,他们以阿雨的安危作诱,我不得不孑身入局,只为救人。”
凤珃步步紧逼:“只为救人?可方才奴婢见裴际中一行在殿中的言行,他们似乎并无杀心。殿下,您是要救谁!”
李瑾还凛声作答:“救我自己。”
一呼一吸,一字一顿,绢丝百骏图屏风后的书案一角,两人止步相对,有徐风阵阵,破开窗帷。
四方天地之外,秋雨如丝,大雁横飞,残花落桂拂面而来,连同随风翩然的衣襟,将一切疑云吹散殆尽。
自秋分之日起,一场秋雨,一场寒意,就连北地大雁都已飞至南下栖息,不知两月后的京都,又该是怎样的地冻天寒。
“殿下,您不想回京。”
凤珃举目望向窗外的凄风冷雨,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从容州到京都,其实水路与陆路并无大差,但我们此时归京,若选择水路,不及冬月,永济渠段的运河便会结冰封冻,届时我们只能被迫滞留东都。”
凤珃如鲠在喉,极力掩饰着满腹酸楚的情绪,转过头扬声发问,“殿下,这一天,我们不是等了十二年,这一道圣旨,我们不是等了十二年?您为何,不想回京!”
李瑾还对上她泛红的双目:“阿珃,不是我不想回,是我不能现在回。”
此行北上,本就祸福难辨。肃王李瑾现兵起渤海,漠北侯萧覃举兵响应,以至于太子李瑾和身首异处……外戚之乱,储君之死,风云开阖,祸乱交兴,诚然从这场兵变蔓延之初,李瑾还便知道,她的机会来了!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究竟是坐山观虎的渔翁,还是早已入局的螳螂?
好在现在,她的心中已有答案。
李瑾还回身坐于案前,敞开的雕花楠木匣旁,那道召她回京的圣旨在两人面前缓缓铺开。
其实,早在她到半山亭之初,她原也以为那张暗示容山猎场变故的字条,是意在指引有人想要取她性命。可是后来,当裴际中接二连三的后手浮出水面,他们越是步步为营,算无遗策,李瑾还就越难相信,他们会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取她性命。毕竟,就算有双峰谷的怪力乱神之说,就算是因华南府的刻意引诱,只要她李瑾还命丧猎场,作为刺史的裴际中,所有参与围猎的官员,都不可能逃脱干系。
所以,裴际中苦心诣旨的谋局,绝不是为取她的性命!那他们到底因何而为,又所为何故?李瑾还在州军大帐之中,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想到以身入局,试探一二。在进入双峰谷前,她故意只开随行侍从,又弃马而行,不带佩弓,却不曾想,竟因一时的掉以轻心,当真为虎所伤。
好在事情的结果不算太糟。白虎虽为猛兽,但与她搏斗的那头,显然是由人精心调训而并非真正的山林野物,因此才能被她轻易击杀。而她,为了不让藏匿于谷中暗自窥视的人发现端疑,便假寐在地,以示重伤。回府之后,今日发生的一切,如醍醐灌顶在她的脑中丝丝点点,串联成线。终于,伴随着门外那出“金蝉脱壳”的好戏,李瑾还发现了藏在圣旨中的疑迹。
祥云瑞鹤,银龙翻飞,绫锦黄缎的两侧是玉轴在握。忽而,一端的顶珠于她手中松脱落地,那封夹藏其中的密诏顷刻间映入眼帘!
原来,这才他们真正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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