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吃鸡蛋饼啦!今朝怎么这么早啊?”
胡伯抬头一看是孟蓑,熟稔地用方言打起招呼来。
“嗯,醒得早。前面还有几个人啊?”
“不多了,就一个人。这个做好,下一个就轮到你。”胡伯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下巴努了努:“才六点四十,不急的。”
“嗯。”
“礼拜六也读书,不容易啊。都老样子吗?”
“嗯。”
胡伯算得上是红沧街的老人了,一个小小的西门鸡蛋饼铺子一开就是十多年。四里八乡有什么新鲜事,只要问他,他都晓得。
鸡蛋饼铺子正对着西门中学的校门,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
黑板上,白色粉笔写的方块字歪歪扭扭地站了一排,潦草但勉强能看清,都是些鸡蛋、里脊肉、火腿肠等东西的报价。那大约还是孟蓑念小学时的手书,价格这些年也一直没变过。
但人们基本是不看的,来这儿的大多是老客户,都是对面高中的学生。
每天早上六七点钟,狭窄的过道里准时熙熙攘攘地站满了人,大多穿着西门中学深蓝色的校服。其余都是些零星的顾客,偶尔也会突兀地出现在这片深蓝色之中。
对于西门中学的学生来说,鸡蛋饼的香气渗进红沧路每一个清晨的血肉之中,仿佛但凡来这儿念书的,没尝过学校对门的这一口鸡蛋饼,过的都不算是完整的高中生活。
孟蓑百无聊赖地站着看胡伯**蛋饼,已经轮到做他的了。
这手鸡蛋饼的技艺,孟蓑已经看过无数遍了。有时候他甚至在想,如果长大了能继承胡伯的鸡蛋饼铺子,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反正胡伯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亲人,胡伯又跟他很亲。小时候,孟竹常年在外地做生意回不来,有几次,连家长会都是胡伯替他去开的。
胡思乱想间,胡伯一手倒面糊,一手用竹蜻蜓把面糊摊开。然后随手在漆黑的锅沿上敲开了一个鸡蛋,撒上葱花。孟蓑最爱看胡伯撒葱花的样子,那葱花总是撒得零零落落的,又仿佛有自己的秩序,真的开成了一朵花似的。
他环视四周,逼仄的过道里只他一人,想来前面那人应该是用电话或是短信点的单。
胡伯的电话就写在墙角,起早贪黑的高中生们分秒必争,常常提前用手机发短信给胡伯,等人差不多到了校门口,可以直接拿了就走,这样就不用排队。有的学生提前商量好,偷偷给住校的同学带早餐,常常一点就是好多份,藏在书包里带走。
学校是不让带早饭进校园的,不知是哪门子不成文的规定。据说,曾经有一个班主任不堪其烦,直接来鸡蛋饼铺逮人,结果当场在马路口查收了十多份鸡蛋饼。后来,大概是出于不能浪费粮食的考量,那十多个同学在教室走廊外排排站好,一起在班主任和教导主任的注视下吃完了这个此生吃得最漫长的鸡蛋饼。
鸡蛋饼翻了面,算是进入了收尾阶段。
孟蓑已经伸出手准备去接了,却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孟蓑?”
他回过头,竟然是梁江雪。
“还好,你还没有去上学。”
孟蓑来不及诧异,只是用困惑的眼神看着梁江雪。
“可以借我用一下楼梯间的钥匙吗?”
梁江雪一边问,一边冲胡伯招呼了一下,然后拿走了餐桌上的鸡蛋饼。
原来是他点的,他想。
梁江雪应该不吃葱花,刚刚胡伯做的时候,似乎没有撒葱花的这个动作。他们看起来也很熟悉,起码这应该不是梁江雪第一次光顾这家铺子了。
“你没带楼梯间的钥匙?”孟蓑顺嘴一问,但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昨晚怎么没有回来。
“嗯,早上出门太急,忘了。”梁江雪极自然地回答道。
“早上?”孟蓑停顿了一会儿,没再继续往下说。
如此自然而纯熟的撒谎技艺。
他非常清楚梁江雪昨晚没有回来,但他一点也不希望将自己的注视暴露在对方的面前。更何况,梁江雪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知道他的行踪,于是又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你今天出门挺早。”
说完他又觉得,这句话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我在观察着你,我知道你的作息,我还知道你今天出门比平时早一些。
“我……”梁江雪欲言又止,话茬又恰巧被胡伯打断了,“你的豆浆也热好咯!”
梁江雪伸手接过,很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
孟蓑掏出钥匙,递到梁江雪跟前。
鬼使神差地,他又多嘴问了一句:“梁老师上午有课?”
“哦,没有,我的课在下午——”
梁江雪说了一半,不再往下说了。
——周末老师们是不坐班的。一个上午没课的人,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这里,还没有带回家的钥匙。
可是孟蓑笑起来,一无所知的样子:“哦,这样啊。”
他的鸡蛋饼也好了。
“学校见,梁老师。”
事实上,一如逝去的很多个日子一样,孟蓑并不大可能会在学校见到梁江雪。
因此,孟蓑说这一句,听起来,颇有些逗弄他的意思。
国庆节已经临近了,西门中学一年一度最盛大的歌会就在国庆放假前夕。届时,很多学生都会借歌会传情达意,当然,也有很多学生在这一天芳心暗许,从此开始漫长的暗恋。
头铁的钟浪同学,偏偏要在国庆前夕——这个所有班主任警笛长鸣的日子里——拉着孟蓑顶风作案,跑到女生宿舍外暗送秋波。
“两个热水瓶,能有多重啊。你确定那女生不是在替老师钓鱼执法吗?”
“她叫方之槐,别老是那女生那女生的。”
“你变得太快了,我实在记不住每个女生的名字,怪累人的。”
大概因为这天是周六,学校里的老师比平时少很多,学生们走在校园里的步子,都迈得比平时狂野。
“之前我要帮她抱作业本,你不是还看到过?但是她一直都不同意。可是这两天,她竟然都同意了。我觉得她应该没骗我,搞不好真的手受伤了。”
“那女孩儿那么漂亮,你不会祖坟冒青烟了吧?”
“什么话,现在的情况……明明是两情相悦好伐啦?”
二零一一年的西门中学,住宿的条件窘迫,还没有钱给宿舍安装热水器。所以,所有的住校生,都是自己带热水壶。每天早上出宿舍楼的时候,就把水壶放在锅炉房边上的绿化带那里。等到傍晚上完课,再打好热水拎上楼去。
孟蓑和钟浪因为家里离得近,都没有住校,对这个住校生每天都要到访的锅炉房并不熟悉。钟浪从前也没有做过帮人打水这种活,因此,两个人就猫在昏暗的绿化丛里,沿着绿化带一路往食堂的方向找。刚刚靠近食堂底楼的入口,忽听得“嘭”的一声,不远处传来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惊天动地的。两人双双吓得怔愣在原地,就那么半猫着身子站着。
“水壶又炸了?”
一个女生侧过脸,看了一眼墙根,对另一个短发女子说道。
“哦。太正常了,这里的水壶天天炸。”
“你也炸过啊?”
“嗯,之前有个人找水壶,可能是不小心踢到了我的,感觉也没怎么就炸了。这个才买没多久。”
“不过炸了还算好的,起码还剩个残骸。要是被偷了,可就尸骨无存了。”
“可不?我们宿舍都被偷了好几个了,找到了就说是拿错了。水壶也不值钱,主要是热水珍贵。”
“是的,没热水也太难受了。”
“……”
孟蓑和钟浪跟着两个女同学,一路寻到了排满热水壶的墙根。
巨大的锅炉房像是蛰伏着的巨兽,在夏夜里一圈圈吞吐着热气。刚炸开的热水壶内胆,铺满了整个水泥地。地上没有水渍,只有裂成星星点点的内胆,时隐时现地反射着暗夜里的光。
还挺漂亮的,孟蓑想。
有几个同学看起来刚吃完饭,在出水口排着队。
另一侧,五色斑斓的热水壶挨着墙站成一排,算得上蔚为壮观。另有一些站姿狂野的热水壶,歪歪扭扭地立在草地上。不知是被人不小心弄成这样的,还是主人自己过于步履匆匆,随手一丢就走了。
水壶外壳上,各种文字鬼画符一般。
有些是黑色记号笔写的硕大的名字,有些是英文单词,有些看上去像是名字的首字母缩写。也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像极了中二时代的火星字符。
除此以外,就只剩下一些手柄处系着不同颜色的丝带的,贴着各种卡通人物或是电影明星的贴纸的了。
孟蓑还在观察一个满是道家字符的水壶的时候,钟浪已经拎着两个蓝色水壶走了过来。
“你确定是这两个?”
“嗯,方之槐”,钟浪把水壶上工工整整的名字转过来,抬起来给孟蓑看。
“果然是一本正经的小姑娘。”
“怎么,我不算一本正经的小伙子吗?”
“是——当然是。你还要帮忙排队打水啊?”
“那你给人拎个空壶回去啊?然后让她用意念把热水加满?”
“什么中二病。”孟蓑看着钟浪浮夸的动作,侧着头打量了一眼不长不短的打水队伍,“我不陪你了,我要回家了。”
钟浪一把将人拉住,“来都来了。”
“……”
孟蓑摸了摸兜,兜里没有钥匙。
算了,还是晚点回去吧。
锅炉房热气腾腾的,饶是夜风阵阵,两人都穿着薄薄的短袖,都吹不散这氤氲的水汽。钟浪整张脸都蒸得有些红扑扑了,手上还拎着两个蓝色热水壶。
终于轮到他了。
孟蓑脸色倒没怎么变,只是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若是仔细看,夏季的校服上也星星点点地洇出了一些水渍。他接过刚打满的一个水壶,退开几步,走入清凉的夏夜晚风之中。
身后,又有水壶炸起飞花,碎裂在碧绿的草坪上。
这次的水壶是满的,滚烫的水蒸气在草坪深处升起,像炊烟一样。
“你说,女孩子怎么,大热天的,还要打两壶热水啊。”
钟浪一边满是困惑和不解,一边脚下步履不停,直奔女生宿舍而去,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
“不晓得,”孟蓑漫不经心道,然后在转角处停下了脚步,“女生宿舍,我们不能进吧?”
“她就住一楼,108。放心,我趁阿姨不注意,溜进去放在大堂就走。很快的,不会被发现的。”
“钟浪……”孟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这不合适。我觉得你要翻车。”
“怎么这么怂啊你,不然你去外面大树底下等我。”
钟浪正要迈开步子,被孟蓑从后颈一把揪住:“我掐指一算:九月二十四日,周六。大凶,忌助人为乐。因此我建议,放大楼门口就走。”
“……”
女生宿舍门口那棵巨大的桂花树已经渐渐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之中,小野猫从高高的树杈里一窜而下,趁着黑夜胡乱地冲人叫唤几句,又隐入黑夜之中了。
“放门口会被人拿走吧。”
“你自己看看这么大的名字,能拿错吗?而且,大堂和大楼门口,有区别吗?”
“刚刚那两个女生不是说,水壶容易被偷吗?如果发现了就说是拿错了。”
“你放在这儿,又不是水壶堆里,就它俩,你说说怎么个拿错法?”
两人讨论的话语声逐渐大了起来。小猫不知在躲在何处,也懒洋洋地又叫了两声,一并加入到了讨论的行列。夜幕,就在这繁杂的话语声之中,一点点围拢过来。
孟蓑看了看手表,五点五十八分。
再有两分钟,校园里的路灯就要亮起来了。
五点五十九分,一束光打在了脸上。
时间还没到,提示铃也没有响过。不远处,宿管阿姨的门也还关得紧紧的。
孟蓑抬头,看见的是巡逻的值班老师的手电。灯光打在他脸上,他眯了眯眼睛。
“高几的?”
“高二。”
“哦。高二了,还在女生宿舍门前迷路呢?!”
“不是也没上课呢啊。”钟浪咕哝着。
这一顶嘴,值班老师的嗓门陡然响了起来,孟蓑脑子嗡嗡的。他想到古代志怪小说里写到的人物,幻想自己也能突然变化形状,像黑猫一样直窜进桂花树的树梢尽头,然后在天空之中化为青烟。
钟浪一言不发地站着,孟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我们来给同学送水壶的,她的手受伤了,不方便。”
“就这么两壶水还要送,手是断了吗?”
原本闷声不语的钟浪,听了这话又像是被触及了神经似的,开口争辩道:“老师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怎么能咒人家手断了呢?”
“什么叫我咒人家,我咒谁了?”
“你就是咒别人手断了。”
“你说清楚,怎么叫咒别人手断了呢?咒是什么意思?”
孟蓑:“……”
“江老师!”
灯下一个黑影,溜溜达达地往这边快步而来。
值班老师闻声转过身去,手电同样在对方脸上晃出几道光影。
孟蓑偷偷瞄过去,一张模糊但很熟悉的脸出现在行道树下的光晕里。
是梁江雪。
“值完班了吗?不是约好今天去打球吗?”
“马上了。什么今天,是昨天!我说梁江雪,你知道我家最近来了很多客人吗?”
“什么客人?你约了谁啊?”
“约了好多鸽子,排排站。清一色,全姓梁。”
“……”
“一句话,去不去?”
“不去,忙着回家逗鸽子玩儿。”
“别啊……请你吃卤鸽子,杀杀怨气,怎么样?”
孟蓑陷入一种尴尬的困惑。
此刻和值班老师搭讪的梁江雪,和他认识的那个梁江雪仿佛不是同一个人。面前的这个,健谈、热情。像是……像是活人一样。而自己和他聊天的时候,总让他想起小时候看到的那些武侠剧里的情境——他周游玩乐,但有一个长线的目标,而梁江雪在他必经的路旁开设了一间茶寮。萍水相逢,他坐下来,对方礼貌地为他端上一碗茶水润润嗓子,闲时与他交谈一二,本是无心、无意的。可他却觉得,这间茶寮像是存在于孙悟空的七十二般变化之中。这么荒僻的地方,怎么可能有茶寮呢?一定是特意为他变出来的。
可是现在,他看到这件茶寮宾客盈门,旅人络绎,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要不放火烧了吧。他没头没脑地想。
“孟蓑?”
他从冥想中回过神来,猛得震悚起来。
又是那个语调。
但这次梁江雪没有侧过头看他了,只是叫他的时候,依然拖着懒懒的尾音。
倒是江老师闻声看了看他:“你认识啊?说是给女生宿舍送水壶。”
梁江雪漫不经心道:“哦,我知道。方之槐嘛,我班里的。”
他指了指孟蓑拎着的水壶上写的名字,没等值班老师回答,又拍了拍他的背,再次催促道:“到底走不走?”
梁江雪轻惬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在暗示他早就知道这个事儿一样,因此,那个姓江的老师警惕心也跟着降了下来。
江老师接过水壶,把它和其他物品一起整整齐齐地排在墙边最打眼的地方,学生一进门就能看到。临了还拍了拍手,叉着腰审视了片刻“方之槐”的名字,终于心满意足地转身。
趁着江老师离开的这片刻间隙,孟蓑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从头顶扫射下来,很小声地说:“你要是再被告状的话,任老师一定会很生气的。”
这是不需要他应答的话,因此孟蓑站在原地,没有辩白。
然后下一句话,梁江雪拍了拍他的小臂,放大了音量,还带着不动声色的笑意。
“早恋啊?”
孟蓑猛地一抬头,随即又看向旁边的罪魁祸首——他正无辜地低头认错,头都没抬。
这会儿怎么不抢白了呢,他心想。
“方、之、槐,”梁江雪默念起来,然后冲他们道:“回吧回吧。”
孟蓑正想要开口辩驳,江老师已经从里面出来,然后用手臂搭了搭梁江雪的,又拍了拍他的背。
“走吧!”
孟蓑怔了片刻,看见江老师转头冲他们做了个动作,意思是你们也赶快走吧。
“我……”
孟蓑准备开口,又被梁江雪抢白,他在和江老师说话。
“别看了,我都教育过了。”
“鬼才信你。你教育什么,成天就会插科打诨。我跟你说,不要因为自己班的就包庇,对这些屡教不改的学生可不能心软,我看这两个学生,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是是是,打球去咯~打球去咯~”
晚自习结束,孟蓑百无聊赖地绕到了正门口。
漆黑的夏夜,他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向梁江雪的屋子。
灯是熄灭的,梁江雪还没有回来。
孟蓑习惯性地摸了摸兜,没有钥匙,他想着。
然后下一秒,他在裤兜里好像摸到了什么像钥匙一样的东西。
不,不是像钥匙一样,正是那把被他摩挲过无数遍的,金色的、窄而扁的旧钥匙。
一如今夜挂在枝头的,金色的月亮。
他掏出钥匙,像是要打开金色月门。
可他擦过月亮,走进屋门。
许久。
是我的茶寮,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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