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存荀算了算,还有七日,她就能功成身退,拿到酬金离开陆府。
只要季庄安然无恙度过这七日。
季庄医术高明,有慈悲心,是世间不可多得的良医,她本赏识他,有意托举,将来她官复原职,指不定还能将他纳入麾下随军出征,沿路救治兵士百姓。
可惜,季庄生来是医者,也只能是一名医者。
她需要的,从来不是知足常乐、妄自菲薄的人。俗话说本性难改,并非不能改,但她没那么多时间也没什么耐心去改他本性。
问挽娘借来纸笔,杜存荀凭着记忆写下几家门庭若市的酒楼,开始盘算着离开季庄后的下一份差事。
当屠娘起早贪黑不说,还沾染浑身腥膻,当武夫又牵扯太多算计,束手束脚。不如当个端茶送水的小厮,只管迎来送往,不仅不必理会生老病死家长里短,探听到边境要闻的机遇也大。
细水长流的日子终究不是她所求,辛成柏一片好心她心领,可这晏州城里太安乐,无人武功在她之上,这样下去,她的武功只会一退再退,再上战场必是死路一条。
不如趁早瞒着辛成柏去投军,改名换姓重新磨练心性。
骑兵少将杜尧被贬后有屠娘杜存荀,等杜存荀这个名字被人淡忘,还会有前锋杜宁、炮兵杜存荀、骑兵杜常胜、将军杜不败......用完了爹娘为她取的小名,她就自己取几个。只要命不绝,姓不改,名不断。
陆辰竹趴在桌边看她提笔又落笔,杜存荀也不怕他看,写完了递给他看,“辰竹看看师父写了什么?”
陆辰竹拿过草纸仔细看,先指出吉福搂三字,慢慢又认出杜宁二字,“这是师父的名字吗?”
杜存荀欣慰摸摸他脑袋,“师父下次就叫这个名字。”
陆辰竹第一次听说还能换姓名这种新鲜事,双眸顿时亮了起来,“师父现在叫什么名字?”
杜存荀探身望了望门外,季庄一早就被叫去为陆云把脉,现在还没回来,诊病和上学都不着急,于是将陆辰竹拉到面前,扶住他的手提笔,“来,师父教你写。”
朝夕相处将近一个月,陆辰竹一口一个师父,她倒疏忽了陆辰竹不知她姓名的事。既然她教不了他什么过人武功,教他多认识三个字也算尽责。不然喊了这么多日师父,连师父名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传出去叫人笑话。
万一哪日陆辰竹学有所成,她也能跟着沾沾光。
杜字歪歪扭扭落下最后一横,杜存荀心里一动,捏笔的力度加大,几乎是抓着陆辰竹的手端正写下一个“尧”字。
——尧,高也,从垚在兀上,高远也。
爹娘自她降生起,就不希望她囿于一处。
往事历历在目,故人却已经随风,杜存荀垂眸,久久没再动,陆辰竹等不来她下一笔,抬头问她怎么念。
杜存荀把纸抽走,“......师父写错了。”
陆辰竹不疑有他,自觉挪开镇纸,摊上新的一张,凭记忆先写下杜字。他写得慢,杜存荀将那稚气的笔划看在眼里,好似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多少年前,她也是这样一笔又一笔在娘亲眼前端正自己以后的路。
鬼使神差般,杜存荀从桌底摸出怀武给她的剑匣,打开。
或许陆辰竹也该有一把自己的剑去保护他的娘亲。
正出神,季庄的脚步响起,回来后第一句话却是对陆辰竹说,“辰竹,去收拾几件换洗衣服,这几日我们去季宅住。”
陆辰竹听完,也不问为何,默默放下笔,小跑回卧房,留下杜存荀云里雾里,“为什么突然要去季宅住?”
“我刚去小姐房中诊病,老爷跟我说夫人的兄长今日班师回朝,这几日要在府中借宿。”
杜存荀仍然不解,“他住下就住下,为什么我们要搬走?”
她知道郑离。姜国丞相郑桂的长子,武功了得,当过皇帝的贴身侍卫,也曾领兵平叛,如今是姜国的定边将军。
去年皇上因他战功赫赫赏了他一座华丽府邸,这人放着豪宅不住,跑来住在妹妹家就算了,毕竟陆府这么大,不缺他一间房,现在竟然还要让他们几个不相干的人挪窝。
季庄苦笑,“郑将军不喜欢辰竹。”
当初陆行要留下挽娘母子俩在府中居住,郑离就一肚子不满,只是碍于妹妹郑筠的面子才不好发作,但闲来没事就会来小院奚落母子俩一番。
有一次陆辰竹忍无可忍,顶撞了他一句,郑离一巴掌下去,硬生生把陆辰竹新长出来的一颗后槽牙给打掉,流了满嘴的血。
郑离风头正盛,季庄只能在郑离借宿陆府的时候把陆辰竹带去中草园,也就是曾经的季宅避风头。
陆辰竹的行李不多,趁季庄和杜存荀说话的空当就已经收拾好。
季庄和挽娘打过招呼,说日日进出城太麻烦,他已经写了书信给夏恭,告诉他说陆辰竹因病在家休息两日,痊愈后再上学。
挽娘知道往来麻烦不过是季庄怕她伤心而捏造的借口。读书讲究持之以恒,若不是郑离不喜陆辰竹读书,她断不会让陆辰竹白白空出两日闲暇。
可今时今日,也是无可奈何。
接下来两日,陆辰竹没能继续去夏家,杜存荀有意逗陆辰竹开心,变着花样买零嘴给他吃,搜罗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与他一起玩。等陆辰竹不再因为离开娘亲而闷闷不乐时,杜存荀又因风平浪静的日子觉出乏味。
往日跟着季庄到处见人尚且新鲜,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简直无聊透顶,无趣至极。
季庄整日在房中诵读医书,自得其乐,陆辰竹心思细腻,反过来扮鬼脸、讲笑话,千方百计惹杜存荀发笑。
但陆辰竹的笑话治标不治本,无所事事的三日过去,杜存荀坐不住了。
在季庄房外侯了许久,终于等到季庄研读完医书出来,杜存荀把一块黑得发亮的浑圆石头塞到季庄手里,“大夫,这叫掷地响,你只要用力将它摔到地上,无论多远,我都能听见,然后马上赶到你身边。”
季庄摸了摸这块滑腻腻的黑石头,哭笑不得,“姑娘想去哪里?”
这几日杜存荀的无聊他都看在眼里,本想今日带她出门转转,谁知她先忍不住,给他留了报信的机关。
杜存荀事先没找好借口,犹豫一阵才开口。
杜存荀:“有旧友来探望我,我想抽出半日......”
季庄:“听说柳下堤的莲花开得正盛,我们......”
两人同时说。
季庄先退一步,笑说:“姑娘但去无妨。”
杜存荀开始踌躇,“赏花要紧。”
季庄反过来劝她去做自己的事情,“花开有时,故友重逢难得。我今日就留在房中,姑娘不必担心我安危。”
——
杜存荀一开始领职跟随父亲驻守北境的时候,就听说宰相之子郑离放话要和她切磋,然而一晃眼五六年过去,她一路冲锋陷阵,官至少将,郑离长什么样她都没见到。
许是被黄沙漫天迷了眼才久久见不到对手,如今酒色迷醉,却令人耳清目明,她才进环香楼没多久,就从一声声撒娇似的将军威武里放慢了脚步。
撩起纱帘眯起眼睛仔细一看,那美人堆里袒胸露乳的,不正是和郑筠样貌相似的郑离,赫赫有名的郑大将军?
景色奢靡杜存荀没眼看,刚好环香楼也不缺跑腿杂役,便打算买点酒菜填填肚子,再去下一家酒楼继续问差事,谁知手一摸裤腰,竟是空空如也。
杜存荀警觉环顾一圈,刚好对上不远处那扒手心虚的回头一瞥,四目相对,杜存荀三步并作一步,冲过去一把将那贼眉鼠眼的扒手撂倒,“活腻歪了?敢偷我东西。”
“你放开我,什么偷东西,你说谁偷东西?!”被擒住的那人虽难动弹,嘴巴却硬,“我还没问你为何鬼鬼祟祟偷看我们将军......”
杜存荀懒得听他狡辩,迅速将他全身上下摸了一通。男子眨眼间被解了衣裳,连带着浑身力气都被卸下,只剩下耳根子红得要滴血,一双眼睛像是要把她盯出洞来,“你你你......”
杜存荀毫不留情将衣衫不整的他往地上一扔,“把你同伙叫来。”
话音刚落,一支冷箭从纱帘中射出,杜存荀下意识反手掏出黑羽剑将利箭劈成两截,心中暗叫不妙。
可惜已经迟了。
“身手不错。”一高大男子赤脚走近,手上握着足足有一人高的竹弓,衣衫半开半掩,盖不住身下**味道。杜存荀屏息,没敢再往上瞧,借下跪行礼的动作收起黑羽剑。
郑离侧目看了一眼地上的残箭,手一转,借竹弓将她下巴抬起,嘴角含笑,眼神意味不明,“叫什么名字?”
杜存荀还没想好对策,倔强垂眸,不语。
郑离接过侍从递来的箭矢,慢条斯理搭箭开弓,箭头直指她眉间,语气散漫,“可惜了,这么好看一张脸,竟是个聋子。”
天底下不把他放眼里的人,入了轮回还没出生。
杜存荀想起方才那直指她脖颈的致命一箭。但凡她慢了哪怕一瞬,脑袋估计早已经撞破纸窗,直接飞出环香楼落到菜市口吓退一圈老百姓。
小命倒是次要,让无辜百姓受惊可不好。
但不等她开口求饶,被她摔倒在地的脸红男子却怕她被打死,爬到郑离脚边,先一步替她开脱,“将军,这、这位姑娘远闻将军威名,倾慕将军,才、才斗胆来、来见您,我方才还看见她掀开帘子偷瞧......”
短短几句,名声尽失。杜存荀忍无可忍,趁郑离分神,伸手将头上箭矢拧断,“你闭嘴。”
又一只竹箭在眼前折断,郑离火气反而消散,欣赏占了上风。
面前的女子眉清目秀,温婉却不失英气,不输于他见过的各家闺秀。
是个美人。就是性子泼辣了点,闺中心事被戳穿,本性便暴露无遗。
实在新鲜。
杜存荀被他盯得不适,起身后撤一步,“小人在此寻差事,钱袋却被人偷走,这才掀帘子一看究竟,并非对将军有非分之想。将军若不信,可差人去问环香楼楼主。小人自知偷看失礼,无意冒犯将军,还请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
“姑娘生得娇嫩,终日干些杂役总是不妥,”郑离一点也不在乎她为何而来,将竹弓递给随从,向前一步,上下打量她身上的粗布衣裳和简陋发式,“更何况姑娘身手矫健,委身酒楼实在屈才,不如追随我,我定不会亏待姑娘。”
天下能从他箭下逃脱的人不多,若是能将她收在身边,为自己所用,单是看着也赏心悦目。
杜存荀往后一缩脖子,躲过郑离想要触摸她脸颊的手,“将军已有妻室,请自重。”
话一出口就知道说漏嘴,赶紧补道,“谢将军关心。小人徒有一身蛮力,又不善女工,在酒楼跑腿也算是物尽其用,自认并无不妥。”
可惜郑离官居高位,并不是好糊弄的主,眉眼一挑,仿佛往下洞穿了她所有拙劣心思,“你知道我是谁?”
事已至此,杜存荀只好硬着头皮承认,“定边将军威名远扬,天下谁人不知。”
或许是对明目张胆的奉承十分受用,郑离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我身份还敢如此嚣张?”
“......在下不敢。”
此时,环香楼楼主苏运和姗姗来迟,远远瞧见两人僵持不下,一路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走到郑离跟前,一通赔罪后直截了当把杜存荀来历点得清清楚楚,“这位姑娘是陆府里季庄大夫的护身武夫,您看这......”
杜存荀视死如归闭了闭眼,紧接着朝地上那位还在跪着整理凌乱衣裳的白面男子狠狠瞪了一眼。
这厮没偷东西心虚什么?这下不仅钱袋子追不回来,还把自己赔了进去。
“你是季庄的武夫,这几日我怎么不曾在府中见过你?”郑离问。
杜存荀心说还不是因为你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陆辰竹,我们才迫不得已去季宅住。
可心里的暗骂不能搬到明面上,杜存荀随口胡编一个体面借口,“大夫前几日采药时跌落山崖,不宜走动,这几日住在季宅里养伤。”
“破相了?”
杜存荀一愣,迟疑着点头。
听到季庄受伤,郑离竟然笑了。
“领我去看看。”
杜存荀赶紧推辞,“季大夫只是擦破了皮,不劳将军……”
“无妨。我许久未见季庄,正好去看看他。”
“可现在天色已晚……”
郑离被她扰了兴致,脸色沉下几分,“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杜存荀不打自招,“季大夫并不知道我进城这一事。”
她给季庄的理由是和故友重逢,最后却把郑离带回季宅,要她怎么圆?
难不成把郑离说成她故友?
郑离冷哼一声,“嘴里没一句真话,我看你也像是阳奉阴违之人。”
杜存荀:“……”
苏运和本以为郑离会看在妹夫的面子上将大事化了,谁知郑离却大手一挥,竟是命人将杜存荀带走,晾下了一屋子美人干净利落打道回府。
杜存荀心里气不过,经过那误事的白面男子时,使劲朝他脑袋拍了一巴掌。谁知郑离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她还没落下第二掌,就示意手下将那男子也一并带回。
回府路上,郑离稳坐马车里,杜存荀和男子灰头土脸跟在马车外,和周围整装待发的侍卫格格不入,颇像死期将近的囚犯被拉出来游街示众。
短短一程路,杜存荀在百姓注目中走得煎熬,忍不住拍拍旁边男子肩膀找他搭话,“你到底是谁?既然没偷我东西,为何盯着我?”
宋呈自报名姓后,见陆府近在眼前,面如死灰,喃喃如死前留遗言,“二姐叫我暗中盯着大人,记下他平日里与什么女子往来。”
杜存荀心下了然。原来这厮是郑离正妻宋菀派来的细作。
这下他们俩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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