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其实在阿梨说漏嘴之前，祝洵已经认出了长公主，那双美丽的眼睛，虽然只远远见了那一次，却总是能够想起，仿佛里面有许多寂寥清冷的情绪。
二人并肩地走在桥上，阿梨几人跟在身后不远处，河面花灯盏盏，不断晃动闪烁着好似星空，接近子时，云都街巷里鞭炮的声音响得更频繁，让人忍不住跟着期盼新春。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原本只想独自走走，此刻却和祁国的公主并肩走在这雪夜里，祝洵心里七上八下有很多疑惑与猜测，比如许庭松的案子公主为什么要救自己，除夕夜为何出现在宫外还只带了几个小宫女，她回忆着自己从前学习的打探消息的技巧，但此刻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舒月眠侧过脸去看祝洵，双颊因为天寒有些泛红，青色斗篷里一件驼色长袍，窄袖束腕，走路的时候一直低头盯着自己交替的鞋尖。
“你在害怕我吗？”舒月眠语气平淡，眼底却有些笑意。
“没有。”祝洵声音小小的，鼓起勇气抬头对上对方的目光，一双杏眼，明亮得像是含有泪水，舒月眠心里一怔，暗自吸了一口凉气，初见时她就发现了，祝洵的眼睛，祝洵的神情，多么像十几年前的阮霜呀！十六岁那一年自己带着阮霜偷偷溜出宫来，遇到人群拥挤时，阮霜就如同刚刚的祝洵一般，将自己护在身后。今夜的缘分，就当作是她回来，陪自己共度佳节吧，借着淡淡的酒意和月色，舒月眠这样想。
“你们宇夏…除夕有何习俗？”舒月眠压下情绪，斟酌着问。
“和祁国相差无几，有做年糕、吃团圆饭、贴春联、酿春酒…”，祝洵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是县尉之女，顿了顿，又补充了几个：“写桃符、系同心结之类的。”
“那你吃团圆饭了吗？”
“嗯。和朋友。”
“祁国还有个习俗，赠鱼灯，你知道吗？”舒月眠晃了晃手里的鱼灯，这是她刚刚在集市买的，灯上描着金鳞纹，鱼腹内蜡烛燃动，热气带动着鱼鳍缓缓开合，精致非常。云都城今夜年轻的男女提着无数盏格式的鱼灯，但或许是因为被舒月眠握在手里，显得这盏灯格外灵动精巧。
祝洵摇头，目光也投到了鱼灯上，烛光透过灯布映在公主脸上，明暗交错的轮廓，动人心弦。
“赠亲友鱼灯，祝年年有余，送给你。”
祝洵刚想摆手拒绝，舒月眠已经笑着将灯塞到了她手里，两人的手指在灯柄处有短暂的触碰，她的语气轻柔：“祝你在祁国过的第一个年能够开心。”
祝洵小声道谢，心里忽然腾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像有蝴蝶的翅膀在体内晃动，像是那些起伏的鞭炮带动了脉搏，能够听清心跳。少女不知如何安置这感受，眼睛垂下来思索如何回报这份祝福，卖糖人的小女孩及时地出现在身边，将她从中解救出来。
“买糖人吗？姐姐~”
“嗯。”祝洵递过银子，想着舒月眠名字中的“月”字，认真挑选了一个嫦娥的小糖人，把它作为回礼，也不容拒绝地塞到了舒月眠的手里：“多谢长公主关怀，新年快乐。”
舒月眠送祝洵回家，为了不惊动相府，马车远远停在巷口。
“就送你到这里，好吗？”舒月眠依旧有淡淡的醉意，嘴角勾起，语气轻柔。
“好。谢殿下。”祝洵有些不舍，但没有理由停留，再次行礼感谢。
车厢里面没有点灯，等祝洵带着明亮的鱼灯起身准备下车，舒月眠的脸庞重新陷入了黑暗，她看了看手里的糖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渐冷，全然不似刚才的柔情：“祝洵，今夜之后，就当我们不曾见过吧。”
话语如刀，少女脚步一顿，舒月眠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子时的钟声就在此刻响起，绵绵钟声让人出神，竟像黄粱一梦，祝洵抿了抿嘴，冷静下来，回了一声“是”，便下了车，没再回头。
晟安三十二年，阮霜作为宇夏第一批送入祁国的年轻女孩，被先帝选中留在了宫中，陪伴刚行了及笄礼的舒月眠，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十五年过去了，舒月眠仍记得初见的那个夏日，自己去母后宫中请安，阮霜一袭白衣，眼神如林间小鹿，出现在她身边，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
阮霜大她三岁，容貌出众，性情温和，对舒月眠来说亦师亦友，光阴流转，随着年纪增长，渐渐生出了不同寻常的情愫，舒月眠明白这种占有欲不应该是朋友玩伴之间的。阮霜却深知身份的差距和道德的桎梏，始终扮演一个守望者的角色，等待着公主长大，把答案交给时间。
一直到七年前，无论皇兄如何劝诫，自己如何抗拒，先帝都下令舒月眠的婚约不容再托，阮霜不忍公主的一生都被禁锢在权利的交易里，才终于决定带她逃出皇宫逃出祁国，隐姓埋名去宇夏生活，可惜她的生命永远留在了最接近自由和幸福的那一年，成了舒月眠这么多年都难以走出来的遗憾。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舒月眠望着手里的糖人喃喃低语，眼里不觉盈出一圈清泪，思念无声，怎么可以把这份厚重的感情，自私地寄托给一个无辜的女孩。
但愿今夜的事没有惊扰到女孩的青春，希望她在祁国能有平安顺遂的一生，舒月眠这样想。只是她不知道，祝洵望了鱼灯里闪烁的火苗许久，难道接近舒月眠的任务刚刚开始就失败了吗？祝洵有些不甘心，还有一些难受，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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