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书房内灯火并未熄下。
王维安负手立于窗前,目光沉沉地投向祠堂的方向。管家明忠垂手侍立一旁。
“那个奴仆……”王维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探究,“身契查实了?确是‘极意馆’来的?”
“回相爷,身契文书俱全,登记无误,是小姐月前亲自带回来的。馆里说他是个硬骨头,来历……只道是边关运粮的民夫,具体不详。”明忠恭敬回答。
“民夫?硬骨头?”
王维安冷哼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能让阿璃在短短几天内,就不惜顶撞也要维护的人,恐怕不只是‘硬骨头’那么简单。
还有那人全身气度,哪里像个民夫?”
他回想起王璃那急切的神情和男人跪着时那异于常人的挺直的姿态,眼神越发幽深,“留意着他。一举一动,都报与我知。还有,今日之事,那些牵扯到谢家的闲言碎语,想办法压下去。阿璃……绝不能再和谢家扯上半点关系!”
明忠点了点头。
再睁开眼,王璃是在自己熟悉的锦帐绣榻上醒来的。
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暖意。
一旁的桃红急忙凑近,小心翼翼地搀扶她起身,声音里满是担忧:“小姐,您可算醒了!真真吓死奴婢了!奴婢起初还当您又是装病躲罚,哪成想这次竟烧得滚烫,人事不知……” 她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唔……”
王璃喉咙干得快要冒烟,浑身酸痛,时冷时热的感觉让她难受地蹙紧眉头。
恍惚了好一会后,桃红那张焦急担忧的脸才映入她的眼帘。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还有些发烫的额头,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
忽然又躺了回去,一把扯过柔软的锦被蒙过头顶,声音闷闷地传出来:“病了也好……病了,阿父总不好再罚我跪祠堂了吧?”
桃红无奈地叹气,轻轻掖好被角:“老爷天不亮就去上朝了,临走前特意来看过您,吩咐奴婢们好生照料,让您安心养病,旁的事……暂且不提了。”
“暂且不提”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王璃猛地从被子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一双因病而略带倦意的眸子看向桃红:“阿弃呢?他……他可回去了?没再跪着了吧?”
桃红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嗯,小姐放心,谢璋他……早回去了。” 她避开了王璃追问的目光,转身去倒水。
王璃这才满意地重新躺好,心底甚至掠过一丝小小的得意。
从小到大,闯了祸,总有林远之和她哥哥挡在前面;
若是闹得太大,她只要一“病”,父亲再大的火气也会消下去大半。这一招,她用得炉火纯青。
只是没想到,这次装病没成,倒真被那池水激出一场大病来。
缠绵病榻几日,汤药灌下去好几碗,王璃终于觉得身上松快了些,久违的精神气儿也回来了。
这日天气晴好,她兴致勃勃地拉着桃红就要出门,这几日天天吃药,可把她闷坏了。
谁知主仆二人刚走到府门前,就被管家明忠带着几个随从客气却不容置疑地拦住了去路。
明忠脸上堆着恭敬又为难的笑,深深一揖:“小姐,您大病初愈,还是好生将养要紧。外头人多眼杂,万一再着了风,老爷怪罪下来,小的们实在担待不起啊。”
他语气恳切,眼神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老爷的吩咐,小姐还是莫要为难他们了。等过些日子老爷气消了,定会解了您的禁足。”
看着明忠身后那几个低着头杵着的仆人,王璃心知今日是无论如何出不去了。她也不想闹得太大,万一惊动了父亲,只怕禁足得更久。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她气得狠狠一跺脚,冲着明忠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气鼓鼓地往回走,裙摆甩得飞快。
回到自己的小院,王璃犹自愤愤不平。让她安安分分待在院子里?绝无可能!她倚在窗边,看着院墙外小巷里偶尔走过的行人,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翻墙!
她立刻指挥桃红:“快去!找个梯子来!轻便些的!”
桃红是知道这个大小姐的脾气的,苦着脸去了,没多久又空着手回来,哭丧着脸:“小姐……管家……管家把府里所有能用的梯子,都……都收到库房锁起来了!连后院劈柴用的矮凳都收走了几个!”
“哼”
王璃气得把手中的糕点捏碎,咬牙切齿,“真是未卜先知!这个糟老头崽子,实在是坏得很,可恨!”
她并非真的非要今日出门不可,只是父亲越是不许,她骨子里那股逆反的劲儿就越盛。
若是管家方才放行了,她或许真觉得没意思,转头就回屋了。
她烦躁地在屋内踱步,目光扫过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那株海棠枝条繁茂的。
……
王璃眼睛蓦地一亮,计上心头!
王璃径直寻到了后院杂役处。
自从国公府落水事件后,管家便将谢璋调离了她的院子,打发到后厨做些粗笨活计。
水井旁,几个小厮正围着刷洗碗碟的谢璋。
为首的那个叫顺子的,是后厨管事的侄子,平日里在后厨也算个小头目。顺子倒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只是颇有些小人物的市侩和虚荣,最看重自己在这片小天地的“威信”。
谢璋来了几天,沉默寡言,干活麻利,平日里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从不像其他人那样对他讨好奉承,更别提“孝敬”了。
顺子心里早就不痛快。尤其是这个人,长得还那么好看,府里的那些小丫鬟们原先都是围着他转悠的,如今竟然都偷偷地和他打听起了谢璋,这谁能不气。
“喂!新来的!”顺子踢了踢脚边的木盆,溅起几点脏水,“懂不懂规矩?进了后厨,眼里没个上下尊卑吗?”
他不敢真动手打人,府里规矩严。
眼珠一转,他弯腰拿起一个刚洗净的粗瓷碗,直接从旁边满是油污的脏水桶里舀了满满一碗,狞笑着,“哥几个帮你洗洗,去去晦气!” 说着,手腕一扬,那碗浑浊油腻的脏水便兜头朝谢璋泼去!
冰凉的脏水瞬间浸透了谢璋单薄的粗布衣衫,污渍顺着他的发梢、脸颊往下淌,狼狈不堪。
谢璋握着碗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戾气。他几乎就要起身——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穿透了围着他的人群缝隙,看到了站在不远处回廊下的王璃。
那抹纤细的身影,穿着华贵的衣裙,正静静地看着这边。
谢璋眼底的戾气瞬间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
他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紧握的手指缓缓松开。他甚至没有抬手去擦脸上的脏污,只是默默地重新拿起一个脏碗,放进木盆里,继续刷洗起来,仿佛刚才被泼水的不是自己。
王璃瞧见他这副样子,颇有些无奈。难道他不知道他那逆来顺受、沉默隐忍的样子,与他完全是格格不入的?
此时顺子见他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窝囊样,更是得意,正要再说什么,完全没留意到身后王璃的靠近。
“住手!” 一个清脆却带着明显怒意的女声响起。
顺子等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顿时慌了神,“小……小……小姐!”
王璃快步走来,看都没看跪着的顺子等人,目光径直落在浑身湿透、低垂着头的谢璋身上。
虽说这副装可怜的模样一眼就能看出真假,不过王璃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主。
加之她待会的确需要谢璋的帮忙,也就当是一笔糊涂账了,不想揭穿他。
目光转向一旁的顺子几个,“你们好大的胆子!”王璃柳眉倒竖,指着顺子,“在后厨拉帮结派,欺辱同伴,真当府里的规矩是摆设吗?顺子,你好歹是府里的老人了。”
“小姐息怒!小的……小的只是跟他开个玩笑……”顺子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玩笑?”
王璃冷笑一声,“用脏水泼人,也是玩笑?这次也就被我看到了,谁知道你们私下有没有如此随意欺压别人呀。”
顺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急忙摇头,“小姐,我真的没有欺负别人,就只是欺负阿弃而已。”他急忙澄清。
这些小事,自有管家负责,王璃才懒得多管,“再有下次,直接发卖出去!”
“是是!小姐开恩!”顺子等人连滚爬地跑了。
王璃这才看向谢璋,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你……跟我来。”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转身就走。
谢璋沉默地起身,默默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的衣衫早就湿透,贴在身上,水珠沿着下颌,无声滴落。
回到王璃的院里,王璃背对着谢璋,径直走到自己的雕花衣橱前翻找,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湿衣服换了。”
看着院子里晾挂的红色水系衣衫,谢璋的脸色异常复杂。
他先前在边境时,就听说京中有不少贵女喜让面首穿上女装,供其玩乐,可他着实没想到,王璃也是这样的人。
他沉默了半晌,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道:“小姐,小人……没有穿女装的癖好。”
空气一瞬间凝固下来。
王璃:“……”
桃红:“……”
王璃低头看看自己怀里明显是男式锦袍,再抬头看看谢璋那张认真的俊脸,以及他湿透的粗布衣衫……
“噗嗤——”
王璃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连日来的憋闷仿佛都在这荒谬的误会中消散了不少。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谢璋:“你……你想什么呢!谁让你穿女装了!” 她把怀里的男装塞给旁边同样忍俊不禁的桃红,“我是让你换这套!男装!蠢死了!”
谢璋看着桃红手中那套明显是男子式样的衣服,再对上王璃笑得花枝乱颤、脸颊微红的模样,耳根处悄然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他垂下眼,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窘迫和一丝……极淡的笑意,低声道:“是。小人愚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