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砚当然怕死,但或许是心里对这小疯子生出了一丝怜意,他并不怕南宫烬,不仅不怕,他甚至不知死活的觉得,这小疯子装得疯里疯气的,不过是一层倔强的盔甲,不想让人看出他的脆弱来。
饶是不怕,人为主他为仆,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
他双腿一弯,正想下跪,忽然想起,小疯子似乎不喜欢别人跪他,于是硬生生又把自己的腿绷直了。
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闻砚却不以为然,他身如浮萍,今日你家奴,明日他家仆,再轻贱不过,这双膝自然也高贵不到哪去,要是真有黄金,他倒是愿意时时跪点出来,面子哪有钱重要?
“小公子恕罪!小人怕死!”
他踌躇半晌,既然不能跪,便干脆鞠个躬,一俯身,脑袋却直直戳到了坐着的南宫烬面前。
南宫烬微微后仰,稍稍避开这送到他脸面前的脑袋,而后垂眸,看着这看似鲁莽无状的家仆,没说话。
自今日席上一眼,南宫烬便觉得闻砚这双眼睛熟悉,像是在白家桃林见过,但原本并不太确定,此刻听闻砚所言,自然知道,这朵巧言令色的娇花定是看见了当日林中之事,故而觉得他必然厌恶陶连生,故意顺着他,说起陶连生来是怎么难听怎么说。
这自作聪明的行径,不知怎的,并没叫南宫烬真的生气,他面前,鲜少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人,一贯平静无波的簌林院,冒出这样一朵不知死活的花来,竟也有些趣味。
闻砚听不到动静,抬头看了看小疯子,却没想到他们离得这样近,这一抬头几乎脸贴脸。
也或许他料到了,故意如此,只是这种故意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毕竟他总是这样的,天生一副好模样,过去,他也惯常好好利用,他以为,这叫不辜负天命。
南宫烬的长相算不上多么惊艳,至少和闻砚比起来,只是个模样不差的世家公子,但此刻离得这样近,闻砚觉得,他的五官其实很好看,只是受病体所扰,这样病了七百多年,再好看的底子,也被折磨得没了样子,尤其是他眼底的阴郁,看得闻砚莫名有些不忍。
闻砚想,要是他也和自己一样,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说不定,能好过很多。
目光交汇的瞬间,南宫烬不似闻砚想了这样多,他只是冷冷看着闻砚,就像冷冷看着这个世界一样,但这道对赤离仙府中人筑起了七百多年的冰墙,陡然间,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因为这张近在眼前的脸,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除了兄长以外,第二个被他唤作过哥哥的人。
“二公子,家主派人给您送了东西。”
门外传来碧柳的声音。
无数个夜晚陷入梦魇中的唯一一丝甜,随着这一声不大的声响,烟消云散。
南宫烬依旧面无表情,伸出一根手指,戳着闻砚脑门,让他远离了自己。
“进来。”
闻砚迅速站好,低眉顺目的样子,却是悄悄瞧着家主给小疯子送什么来了。
碧柳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看来是送的好吃的。
只是这碧柳脚步很轻,几乎一点儿听不见,闻砚乍一发现这怪异之处,忽然回忆起来,整个簌林院好像都是这样,人人走路都跟鬼似的。
他想起白秋水说过的小疯子耳朵很灵,如此看来,这大概对小疯子而言未必是什么好事,这么灵的耳朵,是不是连寻常脚步声,也算是吵得很呢?
南宫烬接过食盒,看向碧柳,“这人不太懂规矩,你把他带下去,好好教教,今日不必出现在我面前了,明日起,先给他安排值夜,什么时候学好规矩,什么时候再进书阁。”
碧柳应声,“是。”随后,他看向闻砚,“跟我走吧。”
闻砚点头,却没吭声,跟在碧柳身后,脚步不自觉,也轻了下来。
书阁里只留南宫烬一人,他打开碧柳送来的食盒,食盒共两层,上层是一罐松子糖,下层是一个小瓷瓶。
南宫烬先把糖罐子小心地拿了出来,放在自己的书案上,从里面取出一颗松子糖放进嘴里,甜味缓缓从舌尖弥漫开,接着满溢口腔。
随着松子糖入口,他的神情难得的舒缓下来。
兄长还拿他当个孩子,知道他的糖大约吃完了,又给他送了一罐来。
他笑了笑,笑容温柔,就像他对着镜子练过无数次的那样,仿佛兄长就在他面前看着他。
许久,他似是才回过神来,笑意悄然消散,伸手将那下层的小瓷瓶拿了出来,却并未多看一眼,只是随身收了起来。
无论如何,只要他活着,一定要护住兄长,不惜一切代价。
窗外风起,吹进来一丝寒意,南宫烬拢了拢衣袍,起身看向窗外的天,不知想了些什么,而后关上窗,复又坐下,继续翻着那本《赤离杂记》。
赤离仙府的天,历经千年没有神火庇护的岁月,与凡间已经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了,按时节算,谷雨已过,临近立夏,雨水也多了起来,此刻天空阴沉下来,风卷残云,乍暖还寒,眼看是要下雨了。
红莲城及东麓州在内的三州,此时人心惶惶,全境戒严,陶三公子于南宫家杀人之后,不过三炷香,东麓州陶家便是全家入狱,家宅被封,可偏偏罪魁祸首陶家家主陶阙,踪迹全无。
一时间,流言四起,魔族奸细混入赤离仙府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自南宫家几近灭门至今,这近千年的仇恨似乎隐隐有被点燃之势。
赤离仙府原是人人皆仙,世家也好,朱雀宗也好,本是强者坐镇,并无什么高位者纵横捭阖,睥睨众生的说法,仙家自有仙家的闲云野鹤,七情六欲也是有的,只是不似凡人那般轻易疯长,一来有神火庇护,天地不浊,清明有灵,二来有朱雀宗开山设学,教仙府众生摒除杂念,修行太上。
可神火不在,天地污浊,人心自生杂念,只是此间仙家比凡人更擅伪装,藏于胸中,是为魔障。
不说不是不懂,不做并非不想。
人人心中都有疑窦,为何赤离仙府无人去寻神火?为何南宫世家竟然如此轻易便被魔族屠戮?当初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魔族是怎么能混入赤离仙府的?今夕魔族再现,是否会重演当年惨剧?
这些疑问,民间大多还有些不着调的话本传闻解释一通,也还算过得去,但是,有一件事,没人会说,也没人会问,心里皆冠以“不屑”二字,便是赤离仙府为何会如此……窝囊。
是啊,别人都杀到自家地界了,不去报仇,也至少做出些像样的事,可什么都没有,怎么不算窝囊?
魔障既生,业果难消。
南宫家主南宫炽此时如往日一般,孤身去往赤离仙府的结界阵眼处——朱雀宗本宗。
朱雀宗在一处海岛之上,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沧澜海,海面平静,南宫炽悄无声息的立于暗潮汹涌的海面之上,并未靠近朱雀宗,远看去与海鸟飞鱼无异,渺小而脆弱,然而,他袖袍微动,手中一道灵光直射而出,如同弹射一颗小石子一般,悄然打在了朱雀宗上空那方肉眼不可见的阵眼之上。
结界上出现的那道微不可见的裂缝,就在朱雀宗所处海岛之下,隐匿于无边海水之中,此时轻轻晃了晃,却仿佛还是原来那么细微,让人毫无察觉。
衔沙填海、磨杵成针。
已经快一千年了,终于,出现了这丝裂缝。
南宫炽神色与平时无异,温和有礼,嘴角噙着浅淡的笑,与他的弟弟不同,他的笑即便浅淡,也叫人如沐春风。
不过须臾,他的身形消失在海上,好像从未出现过。
论起对魔族的恨,谁能比他更甚呢?
-
一连过了几日,城中如何人心惶惶,好似全然与簌林院无关。
二公子每日一如往昔,寅时起,在书阁一待便是一上午,午饭后便去修身堂,那是个打坐习武的地方,直至戌时沐药浴,亥时入睡,一丝不苟。
其他人也一样,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各司其职,唯有碧柳例外。
他担上了教闻砚规矩的差事,生怕自己办不好,于是同样的话,翻来覆去的在闻砚面前念叨,闻砚已然听得不胜其烦,面上却还是再复述一遍,饶是他复述的一字不差,碧柳仍是不放心。
好在南宫烬似乎忘了自己院子里还有闻砚这号人,碧柳便一直拖着,没敢让他去书阁伺候。
闻砚日日值夜,便只能白天休息,赤离仙府的家仆都是一样,休沐之时出去住也好,在主人家住也行,但他出去也没地方住,还要平白浪费灵石,于是就住在了南宫家的一处供家仆休息的院子里。
如今他成为了簌林院的人,住的地方也就挪到了簌林院,簌林院不小,屋舍也不少,腾挪个屋子给他,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照理说,他白天是应该休息的,愿意睡觉就睡觉,愿意出了南宫家去街上逛也是他的自由,但他哪也没去,觉睡得也很少。
只因这碧柳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可怜,闻砚想着同在一个屋檐下,同伺候一个主子,于是,有心体谅他,每每碧柳过来,他困不困都打起精神听着念叨。
簌林院的活儿是不累,人情也不复杂,没什么找事的人,但闻砚确实挺累的。
其实在簌林院,一切行事的前提就只一字秘诀:“轻”,闻砚想,要是往后让他带新人,他必然会将碧柳的长篇大论总结成这一字精华,说完就结了,至于能不能叫那小疯子用的顺手,那都是各人造化,何必强求?
说白了,要是碧柳的那些教诲里能有些有用的东西也就罢了,偏说的基本都是白秋水告诉过闻砚的,于是,这日子闻砚过得很不是滋味,连每日雷打不动的修行也被搁置一旁,更别提去朱雀宗点卯了。
这日,酉时末,闻砚听了一下午教诲,仓促用完饭就在屋里打了个盹,竟险些误了值守的时辰。
他匆匆忙忙跑到院子里,脸也没洗,蓬头垢面的与另一个家仆交了班,总算是没误事,才终于喘匀了气,靠在墙根底下,萎靡不振的站着。
他实在佩服碧柳,这样一个在小疯子面前如此乖乖巧巧的人,怎的那么多话,那点东西,翻来覆去的讲,每回施个术法隔绝声音后,屏障一开,这好好的人就好像生生变成了一张嘴,开开合合,实在匪夷所思。
话又说回来了,主子是个小疯子也是有好处的,比如他现在这么懒懒散散的站着,也没人管他。
闻砚甚至觉得,现在哪怕自己席地而坐,应该也不会有人管他。
但他自然不会真的胆大到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坐下来,只是值夜这种差事实在无聊,他也就这么胡思乱想罢了。
戌时已过半刻,簌林院一如既往的安静,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听说南宫家主如今诸事缠身,陶连生不明不白死在红莲仙牢,今日他带着谭修齐去了朱雀宗,其余三大世家家主也都去了,约莫是要议事,今日恐怕不会回来了。
偌大一个南宫家,只有南宫烬这一个正经主子了。
今晨闻芝给闻砚送的信到了,也提到了魔族的事,闻砚虽然离得远,却也不十分担心这个妹妹,因为东麓州那边,自有师父看顾,而魔族……
闻砚一向带着些散漫的眼神,在渐浓的夜色中沉了沉。
若是当年没有遇见师父,他的身份恐怕会叫他万劫不复,更不可能胆敢在最是仇恨魔族的南宫家为仆。
值夜的前院离小疯子的汤泉雅室不远,空气中隐隐飘来一阵异香。
闻砚捂了捂鼻子。
日日都闻到,日日都叫他难受,他想不明白,为何小疯子沐浴的药汤是这种味道,叫他浑身不舒服。
他看向簌林院的汤泉雅室。
这是特意为南宫烬建的一间屋子,四面都是窗,窗户轻掩,里面还有纱帘,只为遮风,屋内引了温泉水,每日戌时制成药汤供二公子沐浴,南宫烬身体不好,如此也——
“谁?”闻砚低喝一声,身形已然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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