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ston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喉结滑动了一下。篝火的暖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几分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衡量分享的界限。最终,他放下了杯子,双手交握搁在膝盖上,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深处。
“算是......一次职业空窗期的自我放逐。”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波澜,“之前在一家全球性的科技公司,负责非洲业务拓展。高强度,快节奏,每天面对的都是市场数据、KPI、商业壁垒和政策风险......像一个上了发条不断旋转的陀螺。”
他用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一圈,模拟着那种眩晕感,“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站在内罗毕办公楼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那座喧闹、混乱又生机勃勃的城市,感觉到的只有麻木。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罩。”
夏景之安静地听着,她能想象那种状态。冰冷的数字迷宫,无休止的博弈,耗尽了对事物本身的热忱。那种疲惫,与她困在文献和数据模型中的窒息感,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共振。
“所以,你......辞职了?”她轻声问。
“嗯。”Alston点头,唇角似乎勾了一下,带着点自嘲,“当时觉得是解脱。但真停下来,反而更茫然。好像突然失去了旋转的轴心,不知道该往哪里倒下去。”
他顿了顿,拿起一根细长的树枝,随手拨弄了一下篝火边缘的余烬,激起几点微弱的火星,“约瑟夫是我在非洲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能把我从数据报表里拖出来,拎着啤酒坐在路边看日落的人。他知道我的状态,说‘Alston,你这根弦绷得太紧,再下去要断了。去草原深处吧,看看真正的生存是什么样子,也许能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他的视线掠过夏景之,望向远处黑暗中广袤无形的草原轮廓。“一开始觉得荒谬。放下代码和商业计划书,拿起望远镜和铲子,像个学生一样学习辨识动物的脚印、粪便?但......当我第一次在清晨薄雾中,远远看到狮群安静地穿过草地,那种纯粹的力量感和它们眼中对生存目标无比清晰的专注;当我看到角马群不顾鳄鱼的威胁,义无反顾地跃入浑浊的激流......”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回味那种撼动,“我才明白约瑟夫的意思。这里没有KPI,没有股东压力,只有最简单、最原始的命题:活着,繁衍,适应环境,或者被淘汰。在这种宏大而直接的生存逻辑面前,我过去的那些焦虑、迷失......显得可笑又渺小。”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夏景之脸上,篝火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动。“在这里,你只需要做好眼前的事:观察、记录、感受。答案,或许就在风里,在泥土里,在动物奔跑的蹄印里。”他弯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而不是困在这里,在那个由数字和人造规则构成的迷宫里打转。”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夏景之的心锁。她被困住的,何尝不是一个学术的、情感的迷宫?那些复杂的模型,纠缠不清的背叛,对未来的惶恐......在这片星空下,在眼前这个男人坦诚的剖析面前,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找到你的答案了吗?”她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她想知道,这片荒野是否真的能给予迷失者方向。
Alston没有立刻回答。他捡起一颗小石子,手指摩擦着石头粗糙的表面,目光投向篝火上方升腾的、扭曲着融入夜色的热气。
“一个轮廓。”他缓缓地说,“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科技不该只是冰冷的算法和利润的工具。它可以像望远镜一样,帮人看清楚更远的风景;也可以像约瑟夫那辆车,载着人穿越困境,到达想去的地方。尤其是在这片充满了潜力和问题的大陆上。”
他的声音渐渐清晰,带着一种酝酿中的笃定,“我想试试,用技术去做一座桥。连接传统与现代,连接资本与最底层的需求,也许......连接不同世界的人。”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夏景之,“一个更接近‘解决问题’本质的方向,而不是在数据迷宫里无止境地打转。”
他的话语带着清晰的边界——他没有透露具体的商业计划,却清晰地勾勒出了他未来道路的基石和方向。那是一种经过沉淀后重新锚定的力量感。夏景之心中微动。这个男人的内核,远比他刻意表现出来的“志愿者”身份要坚硬而辽阔。
“听起来......很有野心。”她评价道,语气里没有质疑,只有一丝探究。
“或许吧。”Alston坦然一笑,笑意终于抵达眼底,在火光下显得有些温暖,“但总好过在迷宫里发霉。”他反问她,语气真诚,“那你呢,景之?”
篝火的光芒在夏景之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小片颤动的阴影。她低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仿佛那里面有她挣扎的影子。
“我......”她的声音被噼啪作响的火焰包裹着。
“我研究的东西,”她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投向更远处深邃的黑暗,“国际关系,中非合作,气候变迁下的经济韧性......宏大的命题之下,是无数微小的个体和社区在挣扎、适应、求生。我的导师常说,要看到‘气韵’,看到那些冰冷的数字模型和数据报告无法捕捉的生命脉络和社区韧性。”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学者的专注,却也透露出深深的无力感,“可我的‘田野’,却在玻璃罩的另一边。”
她握紧了温热的咖啡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障碍太多了。经费、审批、不可获得的数据......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厚重冰冷的玻璃墙。我想要倾听那些篝火边的谈话,想要记录旱灾过后长老们如何用古老的口头契约重组债务......可我只能隔着玻璃罩,看着卫星地图上的色块变化,读着翻译过的报告,在图书馆里构建想象的模型。”
她苦笑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挫败,“像个幽灵,在玻璃罩外徒劳地徘徊。有时候,甚至开始怀疑,我看到的‘气韵’,是不是仅仅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影子?那些模型构筑起来的‘韧性’,在真实的风暴面前,是否不堪一击?”
她的声音渐低,最后的话语几乎被篝火的噼啪声吞没。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学术焦虑、无力感,以及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在这个特定的时空下,在这个似乎能理解这种困境的男人面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吐露出来。不是为了寻求解决方案,更像是一种积郁已久的宣泄。
Alston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攥着咖啡杯、指节泛白的手上,又移到她低垂的、被火光映照出浓重阴影的脸上。他能感受到那些话语里沉甸甸的重量——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面对冰冷的现实壁垒时的挣扎与不甘。
“所以这次旅行,”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像草原上拂过的夜风,“是你冲出玻璃罩的一次尝试?”他点出了她内心深处未曾明言的目的。
夏景之微微一颤,仿佛被看穿了心思。她抬起头,迎上他的注视,篝火在他深色的瞳仁里跳动,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她深吸了一口草原清冽的空气,点了点头,坦诚道:“是。一次......逃亡?或者,一次自救。”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近,玻璃罩里面......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没有提及周铭,但那双在篝火映照下骤然浮起脆弱和无助的眼睛,却无声地诉说着更多。
Alston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见过她在斑马群前拿起相机时专注的侧脸,更见过她在角马渡河的壮阔面前,被震撼得微微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的模样。那是一个鲜活、敏锐、内心蕴藏着巨大能量的灵魂。此刻,这个灵魂显露出了被玻璃罩长时间禁锢后的裂痕和疲惫。
“你看到了吗?”他没有追问是什么事,反而抬手指向璀璨的银河,“那些星星。它们中的大部分,距离我们几千、几万、甚至几十亿光年。它们的光芒,穿越了几乎无法想象的漫长时空和浩瀚虚空,才最终落入我们的眼睛。”他的声音在星空下显得空旷而辽远,“在你接到那束光的时候,可能那颗星星本身早已熄灭。时间和空间,是最大的隔阂。”
夏景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亿万星辰冰冷地闪烁,如同镶嵌在墨蓝天鹅绒上的碎钻。那遥远的光芒,带着亘古的孤独感。
“但你说得对,”Alston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变得温和而坚定,“看得见的隔阂,总比看不见的要幸运。至少,你知道它在哪,知道它阻挡着你触碰真实的热度。”
夏景之看着星空,突然说道,“角马群迁徙的路径像不像市场渗透曲线?”,她鬼使神差地把经济学模型投射到非洲草原上。
Alston端着咖啡:“所以你的学术困境,是缺了像我这样的长焦视角?”
“可能......还真是。”夏景之看着他停顿了一下。
“我就当做是你在夸奖我了,”Alston笑了笑,看着旁边的猴面包树,“不过,还是祝我们都能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路,等到那天到来,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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