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虔托着下巴，俯瞰楼下人流。
灵宴坊处在人流熙攘的西街，靠近西街与玄武街的交叉路口。
最重要的是，灵宴坊斜对面便是御乐司。
虽则京城这其他衙门皆地处僻静，但御乐司向来标榜自己“共民同乐”“雅俗共赏”，不知从哪一任司长掌权开始，便将御乐司设在京城最笙歌繁华之处，美其名曰与民间乐者“互相取经”。
而御乐司也确实不负所望的产出了许多老少皆知的乐章，而去年御乐司汇编的《乐华集》更是与一众小说一起跻身畅销书架。
云虔订的厢房在顶层四楼，小小的一间厢房，此刻宾客盈门，塞得满满当当。
宾客们看起来彼此都十分熟悉，没人招呼他们，他们自己捧着书，交流得十分欢快，厢房内充斥着轻声翻书与交谈之声。
若是细心些，便可发现，这满屋清流手里捧着的书，封面上皆写着《乐华集》三个字。
司棠掀帘进门时，恰好过了午时一刻。云虔回头看见司棠怀中琴盒，小小地松了口气：“司棠，来得刚好。”
话音刚落，云虔从司棠手中接过那把琴，立刻便有眼尖者认出来：“这不是牧云班班主的琴吗？”
云虔看向那人：“正是。”
她说完重新走到窗台前，挑了个视野绝佳的好位置，开始抚琴。
琴音响起的同时，司棠站在她身侧，向楼下熙攘的人流抛书。
两人身边的书堆的高度以飞快的速度降低。
起初，听到琴音后，众人只当是灵宴坊常有的乐者演奏。
拾到《乐华集》者也多有翻看两下，对乐谱不感兴趣，立马随手扔下的。
但一位装扮清雅的年轻公子扫了两眼琴谱，突然神色认真起来，就站在大马路中央不走了，随着悠扬的琴音，有频率地翻看琴谱。
西街这种繁华的街道，只要是有人随手乱扔了一个包装袋，或是有颗石子在路中央，就很容易产生堵塞，这位虽然以看人的眼光衡量尚算清瘦，但与包装袋、石子比起来算得上是庞然大物的公子更是直接杵在大街中央不走了，很快便有人不爽道：“公子，麻烦让一让，挡着道了。”
旁边一带孩子逛街的大婶附和：“就是，你挡在路上，让别人怎么走？”
而大婶携带的两个孩子已经手拉着手绕着那公子开始转圈。
偶尔有过路人闲聊：“今日灵宴坊的琴曲还挺好听……”
那位年轻公子被人流撞来撞去，但浑然不知。
身边终于有人好奇，也翻开琴谱，不一会神色也开始认真起来：“……这不是《乐华集》。”
“啊？”
刚刚好接到司棠扔下楼的一本《乐华集》的人一脸疑惑：“这怎么可能不是《乐华集》？”
刚刚那人回答他：“你仔细看，虽然是《乐华集》的封面，这里面的琴谱，被换掉了。”
“现在里面的琴谱正是楼上的琴娘弹奏的曲子。”
他这话勾起了旁边人的好奇心，逐渐有更多的人停下来，入迷地翻看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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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乐司听惯了西街上各色商铺为了招揽顾客而谈的琴，左不过不是老派曲子，便是《乐华集》中的曲子，耳朵都快要磨出茧了。
嘈杂的工作环境，让御乐司的同僚众人十分默契地戴着耳塞上班。
御乐司是个闲司，除了宫里庆典多的那几个月份以外，御乐司司众几乎无事，只要在工位上混到寅时钟响，便能散衙回家。
韩翥历来不戴耳塞，她是御乐司品级最低的司奉，每日的职责除了修书，便是与其他同事一样，发展自己的小爱好。
韩翥擅玉雕，为了听那一耳朵刻刀与玉石相撞的脆响，她宁愿不戴耳塞，忍受街上的嘈杂。
这日韩翥正惯常消磨时光，耳边的琴音，却让她眼神越来越认真。
片刻，韩翥放下手中的刻刀和玉雕，起身推门，往大院里另一间屋子走去。
因为戴着耳塞，御乐司司正凌旧枢对韩翥进了门一无所知。
被韩翥一把拔掉耳塞的时候，凌旧枢手中还在摆弄手中的碑文。
韩翥在凌旧枢对面坐下：“司正大人，要不是我，您的音乐人才就要被您自个儿错过了！”
耳塞被拔掉，耳边倏忽响起悦耳乐音，凌旧枢沉浸欣赏了一会，然后反应过来——
不对。
平日里这充耳的不是人声鼎沸、偶杂乐声断续吗？
凌旧枢瞬间反映过来，倏忽起身，匆匆走向御乐司外。
韩翥无奈地摇摇头，对凌旧枢听到好曲子的反应习以为常。
她慢悠悠地跟着凌旧枢向西街走去，心里对奏出这般琴音的那双手的主人满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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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昨日午时两千本《乐华集》到货开始，云虔和司棠便开始用提前印好的乐谱内页替换掉《乐华集》的内页，两千本内页花了两人大半个昼夜。
云虔抚琴的间隙观察着楼下状况，看到那位身着绯色官袍、样貌清正的青年露面时，低头略露出笑意。
她这几日大费周章的主要目的算是达成了。
——见到御乐司司正凌旧枢本人，然后被他邀请入司。
云虔态度不变，继续按照琴谱上的顺序一曲曲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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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碧云天，端王眼神微妙地一凛，正搅动着面前的凉拌干丝的筷子顿了顿。
他偏头痛般地扶额：“这琴声从哪儿来的？”
王爷原本心情顺畅，听到琴音后突然面色变差，李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立马开始谨小慎微：“王爷，小的去外面看看。”
端王挥挥袖子：“去吧。”
片刻后，李咏回头禀报：“王爷，是对面灵宴坊有名外地女子在弹琴，据说是自度了比《乐华集》还好的曲子，街上全是看热闹的，听说连御乐司那位司正凌旧枢也被引来了。”
端王正嚼着干丝，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是吗？外地来的？好看吗？”
听闻那女子是从外地来的，端王的心情好似好了些。
李咏刚准备放松，又噎了一下，旋即把自己的头埋得更低了些：“小的……小的暂且不知，小的这就去外面看……”
李咏的太阳穴被精准飞来的筷子捣得生疼，“哎哟”直叫，端王一边起身一边慢吞吞道：“废物！”
李咏不敢叫了，噤声默立。
端王大步走出雅间，到门口时却停住了：“雪涛兄！”
洪梅州手中捻着一支梨花，是来的路上顺便裁的。他脸上笑意很浅：“不用去看了，我知道那女子是谁。”
端王顺从地退回去，刚坐下就撑起下巴，用并不好奇的语气问：“她是谁？”
洪梅州觑着端王透着七分兴趣的眼神，从怀中捻出一张借据，推到端王面前，道：“是我那外甥女，云潺独女，云虔。”
端王慢吞吞地伸手，一根修长的手指一行行压过借据上的字迹，脸色忽地转为沉静：“她弹的那把琴是凉涩川的，那把琴的琴音，我再熟不过。”
说到凉涩川的名字时，端王几不可见地皱眉，似乎觉得是个麻烦。
他低着头，看不清面色，仍旧是一字一顿地说：“借你的钱，借凉涩川的琴，大费周章引来凌旧枢，还特地引起你我的注意，你这侄外甥女，究竟想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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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旧枢站在水泄不通的大街上，想靠近灵宴坊去见云虔，但驻足听曲的人群根本纹丝不动。
韩翥低头翻了翻捡来的琴谱，靠谱地拍拍胸脯：“大人别着急，她马上就可以见到大人了。”
人群安静地欣赏琴声，韩翥的话音和琴声一起交缠在空气中。
破坏了这份安宁。
凌旧枢嫌弃地看了眼韩翥，然而实在好奇，于是招招手，示意韩翥凑耳来听：“你为什么说她马上就能见到本官了？”
韩翥指着几行琴谱：“这首曲子是倒数第二首，等她弹完整本谱子，估摸着街上人散了，您可以上楼见她。”
然而云虔没等到凌旧枢上楼。
最后一曲奏到一半，她突然将琴向地板上一摔。
汩汩琴音闸然而止，“乒——”的一声，琴弦断裂。
在一片愕然中，云虔绕过厢房中捧着琴谱的那些宾客，抬步下楼，最后在凌旧枢面前停下。
觊觎了半个时辰的人才站在自己面前，凌旧枢用他直愣愣的脑子转了一会儿弯，反应过来：哦，人才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朗声一笑，顺着云虔的意思，说：“琴毁了固然已是可惜，御乐司若是错过您这个人才，便更是可惜。”
“不知您可有意愿，加入御乐司？”
云虔疏疏朗朗站着，一双杏眼流转着愉悦带点狡黠的光彩：“我正是为此而来。”
她旋即从袖间掏出一卷书，向凌旧枢递去：“谢礼。”
“《殷然引》？”凌旧枢低头念。
云虔点头：“是我今日用来假冒《乐华集》的曲谱。久闻凌司正为编《乐华集》呕心沥血，在各地考察了三四年，编成此集，今日贸然拆书，云虔实在抱歉。”
凌旧枢眼睛亮闪闪，抱着《殷然引》不放手：“若是以后《殷然引》能冠上御乐司的名字，那云姑娘就是再骗我几十遍我也乐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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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殷然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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