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远所说的话在沈澈听来，既像开解，又像示威。
他低头，修长手指夹烟送到嘴里，护着打火机扳动开关，火苗点燃烟尾。
沈澈脸庞落在阴影里，不一会儿，吞云吐雾。
烟雾缭绕之中，清冷男声讥诮道：“你以为是我不愿意吗？”
不是不愿意，也不是没有尝试过。
只是不能。
那些鲜活的记忆，每一帧都关于许清月，每一帧，他都无力忘记。
就像，纵使他医术再高明，在风险莫测的手术台上，也有他拼尽全力都救不回来的人。
那种无力感，笼罩了他整整三年。
所以，那晚他刻意要忘掉他内心的无力挫败，提了一大罐啤酒，一个劲儿地把自己灌醉。
看着像是和周思远较劲，实则，他是在跟自己赌气。
气自己既不能释怀，也不能像许清月那样彻底忘记，将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而今，他不由自主的靠近许清月，想参与她的生活，也想知道关于她这些年来的一切。
可是，当有人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沈澈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当初她选择放弃这段感情，发来了一条信息，宣判他的死刑。
“沈澈，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我不爱你了，分手吧。”
那样决绝，连个转圜的余地都不给他。
今天，在面临他和周思远的选择时，她依旧那样轻描淡写的回道，“周医生吧。”
呵。那就这样吧。
沈澈唇角一松，抬头问周思远：“你认真的吗？”
周思远见惯了他这个熟悉的表情，压抑自己成全他，真是让人生厌。
周思远鼻子哼出了声不屑：“怎么，你又打算让我？”
从小到大，周思远眼睁睁看着沈澈一步一步，变得现在这样隐忍。
沈澈的父亲和周思远的父亲是同期的医生，不同的是，周母是护士长，而沈母是家庭主妇。
全家都是医护人员的周思远，在年关或者春秋季医院患者激增的时候，总是落单在家，父母照顾不了他，就把他放在沈澈家里。
沈家一家人待他很好，无论是吃喝玩乐，沈澈有的，也不会落下他的一份，甚至沈澈的妈妈李阿姨还会给他多的一份。
2001年抗击**，院里本来是要派沈澈父亲沈三山去的，可周父周瀚海知道沈三山腰椎不好的老毛病，自告奋勇顶上了他的位置，和本就在名单里的周母一同奔赴医疗抗非一线。
**难控，疫情肆虐，周家父母昼夜劳累，不堪重负，最后不幸感染，双双殉难。
留下七岁的周思远在孤单单的人间。他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没办法见到。
明明应该是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年纪的周思远，在衣冠冢，在一左一右墓碑上父母黑白照片面前，将原本不懂的生死，弄懂了。
死亡，就是他再也没有家了。
后来，他很幸运。沈家夫妇收养了他。
沈家视周家为救命恩人，何况周父和沈三山还是很好的兄弟，周思远进沈家之后，他们对周思远的好都体现在吃穿住行上。
沈家对他和亲生的沈澈一模一样，有过之无不及。而他和沈澈作为同龄人，很快就玩到一块，两人七岁开始同吃同睡到十三岁，成了无话不说的兄弟。
沈澈明白周思远承受了太多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以哥哥自居，极尽所能，将他所有的，都分他一半，甚至都给了他。
可，明明两个人只差了一两个月。
起初，周思远对于他们的好，很感恩。可是渐渐的，沈三山和李惠琴的这份好，让他感到很大的压力。
因为这份好，有时会牺牲沈澈的那份。
有一次，他撞见李慧琴特意掩了门，苦口婆心地在房间里教导沈澈：“阿澈，你是哥哥，要对阿远好一点，阿远的家人都不在了，以后我们就是他的家人，知道吗？”
“知道了，妈妈。”
“那如果只有一份蛋糕让你和弟弟一起分，你怎么办呢？”
“我吃小的那份，给弟弟大的那份。”
“错了，先把蛋糕给弟弟，妈妈后面再给你买。知道了吗？”
“……知道了。”
初三毕业时，沈澈的成绩能稳上重点高中，但是为了周思远能接受到更好的教育，沈三山把这个名额给了他。
就像无数次，李慧琴把沈澈手里唯一的限量款航模玩具抢过来，塞到他怀里一样。
周思远趁李慧琴不在，又把航模塞还给了沈澈：“这不是你的宝贝吗？还你。”
但是沈澈却推让不要了，只是微笑：“弟弟，我不喜欢航模了，给你玩吧。”
如果沈澈怪他，他还能好受一点，但是他不但不怪，反而倾他所有。
就连父爱母爱，都能让给他。
可是，他们没有问过他，这样的让步，是不是他想要的。
周思远能看见，十岁孩童眼底强掩的失落。
可是到十八岁时，他看到沈澈眼底连那份失落都荡然无存，没有任何情绪的忍让，变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所有的好，都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是个可怜虫，而且他还把别人也拽入了深渊。
这份好，太沉重了，他已经承受不起。
甚至，厌恶。
所以，高三毕业那年，周思远彻底和他决裂。
最后选择出国。
而今，沈澈又露出了这副表情。
周思远面色阴冷，推了沈澈一把，喝道：“沈澈，你凭什么让我？”
沈澈身体晃了一下，惨淡地笑：“我当然知道，我没有资格让。”
那抹笑苍白而无力，刺痛了周思远的眼睛。
周思远猛地揪起沈澈的衣领，上去就是一拳。“你这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我真是受够了！”
沈澈没躲，颧骨被揍红了一块，听到这话眼角动了动，眼前是怒气十足，揪着他不放的周思远。
他知道周思远是气他，又动了忍让的心思。
或许，这关乎从小到大阿远的尊严。
他本以为一直当好哥哥的角色，周思远就会过得好一些，可是，他忘记了，没有一个男人会一直愿意当被同情的弱者——即使沈澈从未这样想他。
但事实已经造成。
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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