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鼠吃人的年代,黄知善打记事起就在流浪。
与牲畜抢食的事,说来荒唐,听着似乎天方夜谭,却引以为寻常。
如她一般的乞儿,漫山遍野,为富绅们施舍的一点口粮,打得头破血流,更是时常有之。
富埒王侯就爱看底下的贫民这副不值钱的样子,端着目下无尘的清高,鄙夷下层人自甘堕落,不事勤勉。
却有一人抱着手,宁可饿死,也不愿意受嗟来之食。
反质疑为何人人手心向上,讨要富室豪家的施舍,以此成全他们虚伪造作的慈悲,却无一人主动站起来,堂堂正正地扒了望门贵族的衣衫,让普天之下挨冷受冻的民众全部有得穿。
“大约是,那样死的早吧。”
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会允许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若出现,必要它消失。
如黄知善所料,大言不惭的女孩没过多久就让人当街打死。她则赤着脚从齐邯走到雁西,靠着一身能打的本领,成了晶都的小霸王。
黄知善是吃百家饭长大。
帮忙照顾她的婆婆说,是一位疯婆娘可怜她自幼无父无母,舍她几口奶水,接济着,接济着,就稀里糊涂地长了个头。
那疯婆娘亦是个可怜人。奈何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
女子流浪,要远比男儿承担更多的风险,经常屡受其害,而无人相保。
重复怀孕、生子的过程,直到彻底死去那一日为止。
后来里布镇有令,整肃市容,不允许有乞儿、流浪人在大街小巷游荡。
成群结队的乞丐就从这个小镇,被赶到另外一个小镇,从另外一个小镇,再赶到别的乡村。
如黄知善一般的贫苦人,本就面黄肌瘦,体力不济,很多没能撑过来的,在路上倒下,就丢了性命。
没有修筑墓碑,羞怯到凑不出一座孤坟。放眼天地苍茫,竟无一处破落户的安身之地。
天涯无所归,何处是归乡。
叫化子队伍里,有一位机警的姑娘,动着脑筋,耍了点手段,把黄知善塞进了挞拔太后创立的女学。
那位姑娘其实与她无亲无故,一路上,没有跟她说过几句,却愿意为了她,跪下来,哭求着私塾里的夫子,说干口腔里为数不多的唾沫,活跃一双干裂的唇舌。
言她只有一丁点大,占不了多少的地段,小孩青蛙一半的胃,吃不了多少粮食。
还望大人发发善心,就当积积福。
“去去去!”
夫子不耐烦地吆喝着,让她们两个托钵沿门的乞儿赶紧走,别在学堂们前侮人耳目,有辱斯文。
“女学要倒了,还往这里面倒腾着塞人,妖后本人尚且要自身难保,清君侧的大军指不定何时攻入皇城,砍掉她脑袋瓜!”
一辆着急避雨的马车,沿途经过书舍。
帘帐拨开了,露出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
“哟,是哪家夫子感这般狂悖妄言?”
“挞拔太后还健在着,你一个教书先生就敢言行无状,阳奉阴违,滥用你那三寸不烂之舌。”
“小心走漏了风声,治你一个大不敬,夫子您这宝贵的项上人头,恐怕就朝不保夕喽。”
理明白利害关系的夫子,立马自扇巴掌,收下黄知善。
黄知善问那位姐姐,为何愿意为了她做到此等地步,姐姐抹掉脸上的泪,再抹到她脸上的,说,总该是要有人活下来的。
“知善,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彼时还未被赐名的女孩说:“大家都叫我野孩子。”
姐姐为她梳理乱蓬蓬的头发,即使那像干草一样枯黄干瘪,“是我新给你取的名,没有名字的孩子是会被人笑的,你喜欢吗?”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是出自这个典故,虽然听来一知半解,但有渊源的,应该是好的。”
“至于黄,是我的姓氏。”
黄知善木讷地说她喜欢。
“好一个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马车内传出一个女声,气若浮虚,恐天命不永。
“我乃一介游医彭传师,日常走南闯北,无定居之地,你可愿与我同行?我必倾囊相授医理药学,言无不尽。一日三餐,住宿吃行绝不怠慢。”
姐姐脸上一喜,连忙磕头谢过。
二人就此告别。
黄知善武功有余,学识尚浅。
她入学第二年,了解到使自己乃至天下无数女子受益的挞拔太后前半生的传奇。
挞拔太后全名挞拔玉真,她在成为先帝皇后前,是先帝的儿子,已经一命呜呼的轩辕八湖王爷的侍妾。
父占儿媳,这一剪不断理还乱的伦理关系,或修饰为美谈,或千古奇耻大辱,都由后人评说。
而人们大多只会针对其中被皇亲贵胄争来抢去,没有自主权的女子。
对她评头论脚,而忽略护不住妻妾的王爷,和以能当爷爷的年纪,强掠儿媳妇的帝王。
顶多慨叹一句王爷头上绿油油的帽子,和为老不尊的皇帝好夺人妻的癖好。
挞拔玉真由妃嫔升上皇后,用三年时间站稳脚跟,兴办皇族宗室女学,推广到王公贵族家,要世家小姐们齐齐加进来参与。
采用的名义是振兴家族,光耀门庭。打出养女不教,祸害三代的旗号。
一时引以为风尚。
谁会愁苦自家待售的商品,价格不够高呢。
等挞拔玉真做到太后之位,先帝子嗣孱弱,继先帝之后,先后丧命。很难不说里头是否有谁人的手笔,值得说道说道。
挞拔玉真从宗室子弟那儿,抱养了一名好掌控的幼子,开启长达四十多年的垂帘听政。
在确立自己的权威不可撼动的第九年,挞拔玉真颁布诏书,在全国各地新建女子学堂。
凡家世清白,无犯罪者,不论官绅商民,皆可免费入学。
挞拔玉真的野心昭然若揭,她要全国女孩皆能读上书,要她们有得选,不用蹚她的老路。
深感受到欺骗的士大夫们,纷纷上奏,阻力甚大。
一会说赋税繁重,负担过大;
一会说人民教育程度尚低,畅兴女学,为时尚早;
一会说女学要等男子悉数入学才能建立,再行商议,区区女子的福祉,怎能越过儿郎去?
一会说考校的章程有待完善,朝野人声鼎沸,众说纷纭,要为舆论作出让步。
更有甚者直言,女子无才便是德。
天下男儿未尝有过人人得以入学的先例,怎可为生来愚笨的女儿,开了先河?
要开,也要开男学,绝不可开女学,免得助长女儿不可知的心思!
挞拔玉真以女子乃家国不可切分的栋梁,教育子女之根基,欲求贤妻良母,须有女学的言论驳斥。
一波三折后,几千座女学在五方九域建起,冲破了教育为贵族阶层垄断的桎梏。
她为女子拳拳爱护之心,并不受阶级差异而约束。
女学一起,不仅朝堂怨言四起,民间也议论纷纷。
但凡家里有能上学的,人们一定会塞男儿进去,哪怕儿子再不学无术,而女儿无比渴望此次机会。
民间宁可让儿子男扮女装,潜进女学,偷师学艺,也绝不放任自家女儿走入学堂。
“是迟早要嫁人的赔钱货,哪有儿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重要!”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子可以不用,但一定要有!”
“哪能好处全叫那死丫头片子享了,要读也必然是我家光宗进学才是!”
挞拔玉真面临的舆论压力,空前巨大,好在她已用接近十年的时间积基树本。
四十年间,陆陆续续有不少上书批驳女学。
要么以老师爱慕学生污染风气做文章,上奏停办,要么以女生与戎首有勾连为由,主张封禁。
要所有女学,已开的停办,未开的埋葬。
而今,挞拔玉真人至老年,大权旁落。
她一力推动的女学,受此影响,颠簸不断。以黄知善、秦有让、崔秀环为代表的一群学生,成了最后的绝唱。
时值明韵阁阁主之位交接之期,黄知善被朱雀神枪击倒,秦有让遭玄冥铠甲禁锢。
二人一个昏,一个被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瞎子跌跌撞撞地把昏迷的人扛走。
动手的两位少阁主还在那狡辩。
少阁主宇文眉浓说:“你看你,下手太重了吧,弄晕了人家。”
少阁主乐正华迟摊开双手,“我瞎了十几年,手握这么一件杀人利器,不歼灭掉一院子的人,理该有赞颂声响。”
“我看你是欠巴掌!”
闷不吭声扛人的少阁主独孤弄离,一头撞上大门,连带着抱着的黄知善,亦不慎被磕得鼻青脸肿。
被拘在一旁的秦有让,从一开始的赫然而怒,到最后的迷惑不解。
传闻里素来靠谱的明韵阁,好像并不怎么靠谱的样子。
据闻,明韵阁少阁主和阁主传位期间,会随机生成一次命题,被带走的黄知善也许会构成命题的一部分。
秦有让所料不差。
黄知善从昏迷中醒来,是在一座乌漆抹黑的厅堂内。伸手不见五指,睁眼与闭眼无甚区别。
察觉到人气息有变,明韵阁阁主方才道:“疏忽了,我等习惯在黑暗中行事,忘记未失明的人是需要灯火的。”
阁主吹亮火折子,摸索着油灯所在处。
在全然陌生的屋舍,招呼一位初次会面的陌生人,阁主本人亦拿捏不好分寸。
黄知善心惊胆战地看着引燃的帘帐、着火的桌布,眼见阁主为了点灯要烧着整间房子,叫她壮志未酬,先行香消玉殒,连忙开口制止。
“暗点好,我最喜欢暗了。”
宇文眉浓一个起手式,玄冥铠甲将整间屋子笼罩在其中,火焰登时熄灭。
明韵阁阁主意味深长地道:“此乃有目力者的傲慢。”
“时值年少轻狂,初生牛犊不怕虎。只有等你真正身处寂寂长夜,孤独煎熬到要以刀剖心。饱尝光阴蹉跎,方知光明的可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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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真正身处寂寂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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