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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尘归尘,土归土。

白芸夕脚下一绊,是江涵雁的伴生灵蓝环章鱼,咬住她的脚腕。

藏经阁上的图鉴有言,蓝环章鱼具有剧毒,咬上一口,足以致命。

她捂住鼻子,直视着那环绕着红、黄、蓝三种色泽的海洋生物,忽然感到有些喘不上气。

蓝环章鱼的个头娇小,却足以拿下远比它身材高大的生物性命。

患处涌出充沛的血液,短短瞬息,就要白芸夕浑身刺痛,呼吸不畅,正常的吞咽伴随着发烧的阵痛。

喘不上气的白芸夕,心知毒素恐怕已经通过周身血液,流经五脏六腑。

对于身体康健的人来说,死亡也只是一瞬间就会造访的来客。

梅影瘦上前封住她的穴位,替人施针治疗。

多么好的反制敌人的机会,江涵雁不是不想阻止,而是不能够阻止。

她的下属亭钓雪一手抱着婴孩,一手刺死蓝环章鱼,继而将与伴生灵箱水母同化的触手,绕住她的脖颈。

箱水母全体呈现透明状,在深海里散发着幽暗的蓝光,着实美丽,却含有剧毒。

一只就蕴含着能毒死超过半百之数成人的份量。

修行亭钓雪此等阶位的武道家,一次毒死上千年不在话下。

堪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涵雁本来挑选亭钓雪,是要留作备选。

当江豚毒素不能稳重地控制住所有人,好另起炉灶。结果她的用心筹划,反而断了她的后路。

“你……到底……”

“主上,逆贼已然擒拿,听由您的发落。”

亭钓雪无视顶头上司发问,只向心中唯一效忠的主子,柳仙颔首。

蛇形的标志潜藏在她的胸前,像一只活灵活现的毒蛇,无时无刻不啃咬着她的胸口。

唯有推翻她们头顶遮蔽天日的乌云,心中淤积年久的郁气才能消散。

“莫要回避我的问题,回答我的疑问!亭钓雪!”若非受制于人,江涵雁非得活撕了这个卖主求荣的糟心玩意。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栽在自己人手底下。

那人还是她一手扶持起来,万般信赖的臣属!

假装中毒的凤霜落,递给忠心耿耿的从属一个眼神。“没事,江姑娘既有疑虑,予她答疑解惑便是。”

“得令。”

亭钓雪毕恭毕敬地答。“江大人,您官宦世家出身,沾染的习性颇具“男儿”气概。”

“您追求的天地,强者为尊,优胜劣汰。慕强、凌弱,不视作耻辱,反引以为荣。”

当然,点点滴滴,出于江涵雁的家世,有理可循。

可她不一样。

她没有官运亨通的家境,富甲一方的财富,她的娘亲是命苦的裁缝,整夜对着月光赶工,熬坏了眼睛。

她的妹妹并不能幸免于难,一天坐在矮凳上踩缝纫机,几个时辰下来,挪不了一次位。

日积月累,腰酸、腿痛、手疼,工钱没结多少,反落一身毛病,医药费倒是搭进去不少。

乡镇里爱说些闲言碎语,恨不得躺在人床底下听八卦。

只存在于传言中的东璧谷,是不指望了。去医馆里找大夫问诊,还怕招来妨事编排。

说只有染上脏病的女子,才会恬不知耻地上门问询。

在江大人眼里,她们这些孱弱到无力发声,连生存都岌岌可危的人士,就活该被践踏、凌辱。

没法出类拔萃,成就国士无双者,理当剥夺思想,承受支配。

主上不同。

尊重她们浅薄到被人用脚踩的尊严,捍卫她们生而为人的颜面。理解她们的不甘与屈辱,倾听她们的幽怨和烦难。

不曾因阻碍和困苦贬低,居高临下地进行嘲讽。

没有坐在高台上隔岸观火,让那把无法排解的热毒,进一步腐蚀内心。

单愿意给她们选择的机会,这一点就足够让她们一干人等,肝脑涂地。

“啪——啪——啪——”

凤霜落站起身,手掌与手掌相击,打出三个拍子。“好了,人多嘴杂,观者如织。”

不管何时、何地、面向谁,女子之间总有那么多的争执、纷争,似乎永远没法凝结成一个团体。

由于具有创生能力,对孕育而出的婴孩仁慈、爱怜。

渴望强大,偏颇于尊者,注目于掌控着权势的男人,自发为拳打脚踢的父辈、丈夫,寻找不尽的托词。

哪怕面对一个恶俗、低下、极致粗劣的男性,仍然能想方设法给他夸出花来,心在不知不觉中偏移。

“让我们回到正事上来,先停一停,理一理思绪。”

首先,明韵阁明面上和贺欢宫合作,请求贺欢宫人保障她们的人身安全,将她们护送回阁。

贺欢宫好借助她们的预知,解决心头大患。

然而,实际上是以探问贺欢宫弟子凤箫声,她妹妹的名义,探听她的虚实,以此鉴定她为柳仙。

明韵阁和逆光庵合作,设下陷阱,请君入瓮。

无奈,苍天不开眼的年头多了,勉为其难睁了下眼。

逆光庵现任住持静修师太,是在她抛下的岁月里,为她的磨难添砖加瓦的小姑子,俗名雷筝儿。

雷筝儿红尘未断,欲结因果,故代她受过,引而不发。

说实话,凤霜落有点失望。

因何做了一百件坏事的恶人,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赢得人人赞颂,还有乐土引渡。

反之,做了一百件好事的善者,就得被挑三拣四,大肆讽刺。细致放大到每一个毛孔,维系寻常的吐息成了谬误。

她本来就对恃强凌弱,以此自我抚慰的雷筝儿,多加遗憾,如今,更是千百般无奈。

为逃避现世的压迫,选择遁入空门。

仗着年少轻狂,肆意在人伤口上撒盐,又在成熟年份,做出一副幡然醒悟,矫揉造作的姿态。

企图令自己心安,一味沉浸于自我感动。

好躲开内心的谴责,赢得更高阶段的跃进,却不曾想过她这个受害者如何。

一切行动仅出于利己,浑然没考虑过被揭开成年创口者的感受。

自然,她也不例外。

能大公无私到舍己为人者,少有。出于一己私念,所行之事,恰好利国利民者众。

于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朝廷安插在江湖中的一颗暗旗,溯流派出手了。

纵使背后有官府作依靠,单枪匹马的溯流派,仍旧不敢与实力大伤的四个门派,正面硬碰硬。

方会在初来乍到,以清剿堕落者的名头,下令杀死大批可持续作战人员,以此减轻后续大面积开战的负担。

自打接管天阿寺以来,更是一直在饭菜里下毒。

毒素的放量有重有轻,重了,不幸暴毙而亡,就火速烧死,以作战后遗症为由头处置,主打一个毁尸灭迹。

轻了,正正好瘫痪在床,供她们捏扁搓圆。

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溯流派心心念念的救兵,实则正是奉命前来压制她们的人员之一。

帝王将相只要稍一俯身,就会有成千上万的卒子不要命地往前冲,自以为士为知己者死,可怜从未被皇亲贵胄看在眼里。

天下终究是君王的,与底下爬行的蝼蚁又有什么干系。

王权富贵没得份,兴衰荣辱系一身。

此中,又出了一个波折。

寻孩心切的黄知善、秦有让赶至荒原,一声不吭拿下了前来与溯流派汇合的将军。

“又是何必呢?”

风霜落长叹一口气。不知是在向谁诉说。

是对她实现了她们的愿望,期盼她能带来排山倒海的毁灭,如同天赐神圣的福音,自此忠心耿耿向着她的苏坊新、亭钓雪;

或者是该给予母爱的年纪,拳打脚踢,等她已经过了需要父母关怀的年纪,只身走入穷巷后,再来散发母性光辉的娘亲?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她们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又会与之相互失去。

慢慢制作的阵法,她有干涉其中。通过柳仙的权能,能够一定范围内,帮助各式各样的人,达成她们的目的。

说起来,她并非是要与同为女子的人们为敌。

只是每个人各自所做之事,或多或少,会有不等的冲突。

其间,掺和着不乏有同类高声附和,高谈阔论,讲述“我是女的,我也觉得……”

谄媚地向男子投诚,以为能与他们一同,坐在餐桌上,大摇大摆地喝酒吃肉,殊不知自己在他们眼中,也只是一盘菜色。

形形色色的立场,促使本该拧成一条绳结,一致对外的娘子们,在各个阶段,因各种缘故,互相对立。

她实在不愿意看到此种场景。

“我呸,你个杀人凶手!以为胜券在握,就能在那里装腔作势了!”

恭擅渔撑着桌案立起,“任凭你用什么样的真知妙论,为自己粉饰太平,均改变不了你开启冥界通道,害死上千人的事实!”

深中剧毒的身体一软,磕在地面,仍咬牙切齿。

“你罪该万死,你身后的黄知善难辞其咎!是她教养出了你这个意图覆亡尘世的祸害!”

“不是的。”

凤霜落并不是为千里迢迢赶来,为她送别的娘亲做辩词,而是坦率诚恳地道出一个事实。

“娘亲她从未教育过我一日,偶尔好了面色,为我读诗念诵,不过半个时辰就会再起杀机。”

她解开衣带,大大方方地褪下宝蓝纹绣霓裳,展出裸露的脊背。

那儿曾经被密密麻麻的鞭痕覆盖,旧的未曾愈合,又添新创。

每一次俱是往死里抽打,年幼的孩童疼得直抽抽,双目含泪,流星般,沿着面颊成行坠落,却仍死死抱着发了癔症的娘亲小腿,发自内心地渴望她的眷注与关爱。

而今,疤痕交错的裸背由数不尽纹路覆盖。

焕然一新的天山鸢尾,在满目疮痍的山野里盛放。娇艳欲滴的花卉底部,盘踞着骇人的蛇群。

二者相互联合,不可割舍。终将倾覆旧痕,在坑坑洼洼的泥泞上,开辟出只属于自己的路径。

恭擅渔被她噎了一下。

镜像中的黄知善,亦是沉默不语。

“那又如何?”

梅若学神志清明,“你遭遇了莫大的不幸,那也是你自个的事,缘何要报应到别人身上,要旁人为你的厄运买账?”

“你自己过得不爽利,就要其他人共同遭殃?”

“你怎么会这样想?”

凤霜落两手翻转,顺畅地捏起阵决。

周边土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地龙翻身,“我只是满足一个人过中年妇道人家的心愿。”

“若她的愿望成真,普天之下,再无生死之分,尔等岂会生离死别?”

这番话毫无疑问是往阻止灾厄蔓延的人心窝子戳。

恭擅渔当即大怒,“你是想说我们做错了吗?是我们不识相,不能堪破乾坤,一览昆仑?”

“不,你们做的永远是对的,我永远支持娘子们的作为,无论那是否针对于我。”

凤霜落微微一笑,长袖无风自动。

脑后梳理得齐整的鬓发,好似一根玉簪支撑不住重量。

单翠绿的和田玉簪掉落,在地面砸碎的一刻,随着清脆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在静悄悄地复苏。

站在中央的女子,三千青丝开始奇异地扭动。仔细一看,竟然窝藏了成千上百条黑蛇。

假设人的头发以十万根打底,在场众人不敢想象那被拘束在头皮之中的黑蛇窜出来,会是何等恐怖的场面。

奈何惊悚的画面还未有终止。

凤霜落整张面皮,完整剥落。从红皮血肉到冷白的骨骼,只稍短短数息。

她四肢皮肉不断下落,暴露出底下森森白骨。紫色裙摆下涌动出无穷的紫黑蝮蛇,霎时密密麻麻地遍布了整个厅堂。

张开血盆大口,表露两颗寒光闪闪的獠牙。

胆小的,看一眼就被吓到晕厥。

还能镇住心神的众人,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真正诠释了何谓红粉骷髅的一幕。

“如此,你们还要追随于我吗?”

凤霜落问苏坊新、亭钓雪和中毒在卧的白芸夕。

顶着一副惊骇形容的骷髅,张开嘴巴,一条赤链蛇从空洞的口腔钻出,三人均是面色苍白。

“见到我这副模样,你还认为我是需要被你庇护的无知幼童?”凤霜落问镜像里的黄知善。

黄知善一言不发。

从凤霜落裙摆之下,钻出令人胆寒发竖的蛇群,围着各类人群旋转,“即如此,尘归尘,土归土。从哪来,回哪去。”

凤霜落念诵着移形换影的咒语,经由柳仙权能加持,占据阵法辅助的地势之利,能够随意运送在场人士到天山鸢尾蔓延之地。

相逢一场,她不介意送她们一程,回到她们应去的地界。

“休想逃!我是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明韵阁的恭擅渔大喊着,张开手,朝着她发声方向扑来,与梅若学一同掉进了传送通道。

恢复了一些的春齐芳、晏无明,刚往前迈出一步,脚下开放出一株天山鸢尾,一口吞下她们二人。

如同掉进漆黑的窟窿,通过漫长的□□,再一睁眼,已抵达贺欢宫宫门面前。

被砸碎的牌匾,七零八落。硝烟四起,恶臭的焦油味混合着人体尸骸被焚烧的气息。

春齐芳扶起一名还留了一口气的弟子,询问究竟。

晏无明上手点穴,妄图力挽狂澜,救下师妹苟延残喘的小命。

“师姐,你们终于回来了……”

两人抚养着长大的十六师妹,两条腿不翼而飞,半个脑壳被劈砍翻,脑袋和脖子之间,只粘连着不到一根指头的肉皮。

能侥幸存活,是基于伴生灵爬墙壁虎断尾求生的特性。

人见到她们,暗淡的目光陡然焕发出色彩,犹如见到了不可希求的希望。

命悬一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仍执着地叼住春齐芳裙摆,用残损的手,指向大火四溢的宫门。

“有叛徒……通敌泄密……暴露贺欢宫地址……”

“宫主老人家……为了保护我们……受千刀万剐而死……”

“廓清门……攻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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