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并未因身处室内而消散。
偏殿的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楚熠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手腕上被粗糙麻绳反复摩擦出的伤痕火辣辣地疼,小腹被菱纱踢中的地方依旧闷痛,但这些□□上的痛楚,远远比不上心底那冰封千尺、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冻结的寒意。
她闭上眼,黑暗中便浮现出苏月盈那张含笑的、纯净无瑕的脸,以及林永唯那双充满阴郁与刻毒的眼睛。恨意,是唯一在她血管里流淌的、尚带一丝温度的东西,支撑着她没有在极致的屈辱和绝望中崩溃。
这是一个与柴房截然不同的囚笼。紫檀木的桌椅打磨得光可鉴人,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锦缎屏风隔绝了内外的视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的、与苏月盈身上同源的冷香,淡雅,却无孔不入。然而,那仅有的几扇雕花木窗被粗大的木条从外部牢牢钉死,只留下狭窄的缝隙,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在地面投下斑驳而惨淡的影子。门外,侍卫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如同敲打在心脏上的鼓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华美之下,是坚不可摧的牢笼。
“殿下吩咐了,你好生待着,别动什么歪心思。”引她进来的侍卫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冰冷的铁器碰撞,说完便从外落下了沉重的铜锁,哐当一声,砸碎了楚熠最后一丝侥幸。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在空阔的殿内回响。楚熠靠着墙壁,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头受伤的幼兽,舔舐着伤口,积蓄着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日,门锁再次发出响动。依旧是那个眉眼刻薄的侍女菱纱,她端着一个木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套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和一碗看不到几粒米的清粥、一个干硬的馒头。
“换上,吃了。”她将托盘随意往地上一墩,粥碗晃荡,溅出些许浑浊的液体,“别脏了殿下的地方,也别饿死了,给咱们添麻烦。”
楚熠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菱纱被她这种无声的漠视激怒了,上前一步,尖细的嗓音拔高:“跟你说话呢!聋了还是哑了?真当自己还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少爷小姐?”她见楚熠依旧毫无反应,悻悻地啐了一口,“不识抬举的东西!有你哭的时候!”说罢,扭着腰肢出去了,锁门的声音比来时更重,带着一股泄愤的意味。
殿内重新恢复死寂。楚熠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套粗布衣服和简陋的饭食上。尊严在生存面前,有时必须让步。她沉默地站起身,动作因牵动伤口而显得有些僵硬。她迅速换下身上半干的、沾染了污渍的夜行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不适,但干爽的感觉驱散了一些寒意。随后,她端起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粥和那个硬邦邦的馒头,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地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味道寡淡,甚至带着一丝馊味,但她需要食物来维持体力,维持这场不知终点的对抗。
填饱肚子后,她没有坐以待毙。开始仔细地探查这间囚笼。窗户钉得极为牢固,她用指甲试图抠撬缝隙,除了留下几道白痕别无收获。门板厚重,绝非人力可以撞开。她甚至走到那架华丽的屏风后,检查那张贵妃榻,摸索每一个可能隐藏机关或存放尖锐物品的角落,结果一无所获。一切可能被利用来自残或反抗的物品都被提前清理干净,连烛台都被移走,殿内没有任何照明之物。苏月盈显然对她,或者说对“囚禁”这件事,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和准备。这种精准的、无处不在的掌控感,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比直接的酷刑更令人感到窒息和绝望。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殿内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几缕惨白的月光,顽强地从窗隙挤入,在地上画出几道冰冷的光痕。楚熠抱膝坐在最深的阴影里,将自己与环境融为一体。身体的疲惫阵阵袭来,但精神却紧绷如弦。她在等,等那个将她投入此地的女人出现,她知道,苏月盈一定会来。
果然,在万籁俱寂的子夜时分,殿门外传来了不同于侍卫巡逻的、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道倩影逆着廊下昏黄的灯笼光晕,悄然步入。是苏月盈。她换下了一身繁复的宫装,只着一件月白色的软绸常服,墨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用一支简单的玉簪固定,少了几分白日的雍容威仪,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与随意,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仿佛暗夜中悄然绽放的优昙婆罗花。
她手中并未提灯,步履轻盈,如同猫儿般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侍卫在她身后恭敬地关上门,并未跟随入内。
殿内,只剩下她们两人,以及那几乎凝滞的空气。
苏月盈的目光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蜷缩在角落的楚熠,她缓缓走近,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带起细微的沙沙声。她在楚熠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唇边噙着一丝玩味的、如同打量新奇玩具般的笑意。
“这地方,还满意吗,‘楚如意’?”
“楚如意”三个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刺入楚熠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深处!她猛地抬头,黑暗中,那双眸子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厉芒,身体因极致的愤怒与某种被触及逆鳞的痛楚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不准叫我那个名字!”她几乎是从喉咙深处,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这句低吼,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憎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那是她的母亲,那个一生卑微、只求女儿能平安顺遂、万事如意的妾室,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为她争取到的、饱含泪水的名字。可这个名字,连同母亲那温婉却日益模糊的容颜,早已被十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火焚毁,被她亲手、连同过去的软弱与天真,一同埋葬在血与火的废墟之下。从她拖着满身伤痕、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那一刻起,世上就只有楚熠!只为复仇的余烬而燃烧的楚熠!
“哦?为何不准?”苏月盈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景象,饶有兴致地俯下身,冰凉的手指几乎要触到楚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又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堪堪停住,“‘楚如意’……你母亲对你唯一的期盼,就是万事如意吧?真是朴素又美好的愿望。可惜啊,”她轻轻叹息,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惋惜,只有冰冷的嘲弄,“这世道,这人心,从来就不容易如愿。越是期盼,往往越是求不得。”
她直起身,慢悠悠地踱到那扇被钉死的窗前,仰头看着那几缕吝啬的月光,侧影在黑暗中勾勒出清冷而孤绝的线条。
“你知道么,”苏月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并乐于将这份洞悉化为利刃的残忍,“林永唯之所以不叫你‘楚如意’,并非她忘了,或者顾念什么旧情。”
楚熠的呼吸骤然一紧。
“是因为她那个曾经最看好、几乎视为亲传的二师妹,”苏月盈转过身,月光在她身后晕开一圈模糊的光轮,她的笑容在明暗交错间,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毒花,“也就是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楚云鸢,到死……都还在护着你这个,在楚家几乎如同隐形人般的妹妹。”
楚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模糊却温暖的身影……那个在冷漠势利的楚家大宅里,唯一会偷偷给她带外城的点心、在她被其他兄弟姐妹欺负时默默站出来维护她、会在她生病时悄悄送来药材的姐姐……楚云鸢。原来,她也死在了那场屠杀中?死在了……月影阁的屠刀之下?而林永唯……
“林永唯对她那个二师妹,倒是真有几分超乎寻常的情谊。”苏月盈的声音如同鬼魅,继续钻入楚熠的耳中,“所以,她承认了‘楚熠’。哪怕她认为你是个不成器、冲动的废物,哪怕她恨不能立刻杀了你以绝后患。但她承认了你选择的、与‘楚如意’那个名字所代表的过去彻底割裂的新身份。她骂你,逼你离开,或许,在她那扭曲而矛盾的心里,用这种方式让你活着,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也算是另一种……完成对楚云鸢的承诺?”
真相如同淬了冰的匕首,以最意想不到的角度,狠狠刺入楚熠的心脏。酸涩、尖锐的痛楚、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与根深蒂固的仇恨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几乎让她窒息。她从未想过,那个对她恶语相向、眼神充满厌恶的林永唯,背后竟还藏着这样一层缘由!姐姐的死……楚云鸢温柔的笑脸与倒在血泊中的想象画面交织……但这并不能消弭仇恨分毫!姐姐的死,楚家上下几十口的血债,林永唯和苏月盈,都是凶手!都是她必须手刃的仇人!
“告诉我这些,”楚熠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嘲讽,“是想让我感激她吗?感激她看在姐姐的份上,‘饶’我一命?”
“呵呵……不。”苏月盈重新走近,在极近的距离停下,黑暗中,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如同盯上猎物的猛兽,“本宫只是想让你更痛苦,更混乱。纯粹的仇恨固然锋利,但若掺杂了疑惑、不解,甚至一丝……不该有的动摇,才会更加耐人寻味,让这场游戏,不至于太快结束。”
她微微歪头,笑容纯真又残忍,仿佛一个找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好了,旧叙完了。现在,我们来谈谈我们的‘游戏’。”
苏月盈的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你不是想杀我吗?本宫给你机会。”她轻轻地说,语气甚至带着一□□惑,“留在本宫身边,做本宫的近侍。你可以尽情地寻找机会,下毒,行刺,或者用你所能想到的任何办法……来取本宫的性命。”
楚熠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黑暗中那张近在咫尺、美得惊心也冷得刺骨的脸庞。她疯了吗?
“当然,作为交换,”苏月盈的指尖虚虚划过楚熠的脖颈,那冰冷的触感并未真正落下,却带起一阵生理性的战栗,“你要陪本宫玩。在本宫觉得无聊的时候,取悦本宫。在你失败的时候,承受本宫的……惩罚。”
“这是一场赌局,楚熠。”苏月盈的笑容在黑暗中加深,带着致命的吸引力,“用你的命,赌本宫的命,赌你能不能在被本宫玩坏、或者彻底迷失之前,找到你想要的‘真相’,或者完成你的复仇。怎么样,敢接下吗?”
疯子!这个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以他人痛苦为乐的疯子!
楚熠的胸膛剧烈起伏,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这是**裸的羞辱,是精心布置的陷阱,是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反复碾磨!然而,这却也是她目前唯一可能接近真相、手刃仇敌的机会!留在公主府,留在苏月盈身边!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找到突破口!
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最终,所有的愤怒、屈辱、挣扎,都被一股更强大的、名为“复仇”的意志强行压下。她需要活下去,需要力量,需要机会。
她缓缓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目光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寒铁,穿透阴影,直直地迎上苏月盈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眸子。所有的情绪被收敛得一干二净,只余下一片近乎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好。”
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重若千钧,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苏月盈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真实而灿烂,仿佛听到了最动听的乐章,得到了最心仪的玩具。
“很好。”她满意地转身,月白色的裙裾在黑暗中旋开一朵优雅而冰冷的花,“明日,会有人来教你‘规矩’。记住,‘如意’,”她在门口停顿,侧过半张脸,月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下颌线,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游戏……开始了。”
她翩然离去,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只留下那缕若有若无、却仿佛已浸入骨髓的冷香,和满室更加深沉、更加压抑的死寂。
楚熠依旧坐在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真的化作了一尊石像。月光在地面上缓慢移动,最终,一道冰冷的光斑落在了她紧握成拳、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上。
苏月盈,林永唯,楚家覆灭的真相,姐姐的遗愿……所有的一切,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脑海中盘旋、碰撞、撕扯。
但混乱只是暂时的。
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拳,指尖因血液回流而传来细微的麻痹感。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坚定,如同经过淬火的刀锋。
这盘以生命和灵魂为赌注的棋局,已然开启。
哈哈哈哈存稿还有一篇,明天再写一篇周末不写了,主包不想上早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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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棋局已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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