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西侧新栽培了一批水仙，眼下是早春时节，花骨朵儿开的正盛。
庭院内，坐着一行人，个个衣着华贵，院外候着一大群宫女太监。
后宫妃嫔全都来齐了，就算清玉一行人一路赶着过来，也是最后到的。
太后打着屏扇，一身气质雍容华贵，人虽老矣，眼神却还清明，半阖着眼睛，听见声响，才掀起眼皮，看了二人几眼。
目光不咸不淡，随意瞥过一般。
清玉却是心中一惊，挺着身子，规规矩矩地站好。
高雯望向二人“璇昭仪，长乐长公主都到了，就座罢。”
此行，云琼还将两个孩子都带来了，乳娘正抱着，跟在她们身后。
太后对她们没什么好脸色，却十分喜爱这一对孩儿。
眼睛一亮，立马招呼着道：“快些抱过来，给哀家仔细瞧瞧。”
乳娘将孩子送过去，太后伸手接过一个，感叹：“有些体量了，哀家抱着都觉着沉了。”
云琼道：“有太后娘娘关心，他们自然生了健壮。”
太后抱抱这个，又换了个抱，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她眼底的慈爱做不了假，清玉看得出，太后是当真喜爱这两个孩子。
云琼看了几眼就宽下心，太后如此喜爱自己的孩子，这是好事。
皇帝膝下单薄，迄今为止，就唯有皇后生的一子。太后看着看着便开始操心，唠叨起在场的妃子。
她将孩子递还乳娘，面上严苛，“皇帝无福，膝下唯有大阿哥一个皇子，你们身为后妃也不知道为皇帝分忧，尽一尽后妃应有的责任。”
高雯是皇后，是后宫表率，僵硬着脸，先屈膝告罪：“皇额娘教训的是。”
其他妃嫔也陆续跟上。
清玉甚至连视线都不敢多转一下，默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每次聊到子嗣，她都免不了要挨上一顿批。
太后埋怨她独占皇恩，却没有生育。
这些话，耳朵都要听的起茧了。
怕什么来什么，下一瞬，太后锐利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眼神嫌弃，将她周身打量个转，最后深深叹了口气。
清玉心脏揪了起来，自认倒霉，一脸任命，等待着听她后面的话。
“近日，皇上还是老歇在玉清殿吗？”
太后这话不是对着清玉问的，却字字都点在清玉身上。
妍昭仪，荣昭仪缄默不语，视线若有若无投在她身上。高雯目光转了转，接过话茬。
“皇上疼爱璇昭仪，自然是喜欢多在玉清殿歇息。”
太后神色厌倦，一脸不赞同。
“皇上胡来也就算了，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也任由着他。”
高雯惶恐，连忙请罪。太后没理会她，直接将目光落到清玉身上。
“璇昭仪越发珠圆玉润了，这身子也十分康健，怎就不见在子嗣上为皇帝分忧呢？”
一入冬，人就懒得动弹，清玉在冬天被皇上养的很好，生生胖了一圈，面上健康红润，难怪太后要嘴她。
她自认倒霉，低垂着头，从椅上起身，半蹲屈膝，举止恭敬，道：“太后教训的是，嫔妾福薄没能为皇上分忧。”
太后道：“你还年轻，若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子嗣到无碍，可皇帝等不起，放眼看去，那个做皇帝的后宫只有一两人伺候，若是你真有心，就该寻思着多劝皇帝广纳后妃，好为江山社稷开枝散叶。”
又是撺着她，劝皇上选秀的事。
清玉早有应对，将头垂的更低，“嫔妾卑微，在皇上跟前说不上什么话，恐不能担此大任。”
太后嗤笑：“让你劝皇上选秀就是担大任了，呵，看来如今哀家的话你也是听不进去了。”
清玉内心失措，一脸茫然。
她...是又说错了哪句话，惹得太后不快了？
太后在上，嗤嗤冷哼，清玉无奈，尴尬地半蹲着。
眼下这种情形，恐怕太后一时半会儿不会让她起身了，她悄悄挪了挪腿，让自己蹲的更舒服些。
云琼在旁观望着，眼珠子转了转，道：“太后娘娘宽宏，定不会为这等小事就生璇昭仪的气罢。”她边说边观察太后的脸色，继续道：“璇昭仪年轻体健，诞下皇嗣也是迟早的事，太后又何必在此事上动气。”
太后心中有气，一直念着为皇帝选秀，如今这情形，在如何为难她，也无济于事。
她闭了闭眼，不愿再看般，挥挥手，让清玉起身。
清**麻，撑着地面勉强起身，视线对上云琼，对她报以感激。
今日本是采风，却闹得不痛快。
太后没了兴致，早早回宫，走时，还让乳娘将云琼的两个孩子抱着去了慈安宫。
她一走，周围的气氛都松懈了下来。
妍昭仪睨着眼，冷嘲热讽道：“璇昭仪真是了不得，每每见太后娘娘，都能将她气着，换作嫔妾们，可是万万不敢。”
荣昭仪一贯同她沆瀣一气，假笑着，用薄扇抵在唇边。
“姐姐怎么这样说，清玉妹妹最是乖顺，怎会特意惹太后娘娘生气。”
清玉对太后是有些敬畏，可对她们二人却丝毫畏惧。
她目光鄙夷，呵呵冷笑两声。
“方才太后生嫔妾的气，是因为嫔妾有皇恩却迟迟不能为皇上诞下子嗣，说来也怪，大家都是后妃，为何太后娘娘就盯着嫔妾说，妍姐姐荣姐姐二位也是皇上的妃子呀，太后娘娘为何不说你们，是因为二位姐姐......”
不承皇恩吗。
她没有说尽，而是意味深长。
等二人回过味来，脸上立马都有了变化，铁青铁青。
妍昭仪恨不得将团扇丢她脸上，偏过脸，觉得晦气的很。
荣昭仪对上她埋怨的目光，只觉得心累。
这话茬明明是她先挑起，最后生气的也是她。
将二人堵得哑口无言后，清玉心情好多了，连带着看御花园里花草树木都觉得生的十分漂亮。
云琼拼命压抑着嘴角扬起的幅度。
首次见她说话如此刻薄，这后宫真是有意思极了。
高雯耷拉着眼皮，听她们讲了一阵，脸上情绪不外露，仿佛早已习惯一般。
喝完一盏茶，清玉便先行告退，拉着云琼去了别处。
“方才那样真有意思，你在这宫里倒是自在，没人能欺了你去，我看妍昭仪的脸色，啧啧，真是精彩。”
清玉笑得苦涩：“整日同她们勾心斗角，能有什么自在的。”
说着，她又想到云琼在外面的潇洒日子。羡慕道：“还是你好。”
云琼笑了笑，她确实过得很好。
不用伺候公婆，又不用同妯娌相处，丈夫更是对她忠心耿耿。
二人在御花园走了走，日头渐晚，云琼急着回去，先和她分别，却慈安宫接孩子去了。
清玉独自晃了晃，趴在一处栏杆，往下望。
池水中的小鱼围成一团，在池中打转，她看得入迷，微微踮起脚尖，作势伸手去捞池中的小鱼。
她周身的重量都压在栏杆上，脚尖从地面完全离开。
“——小心！”
清玉在听见这声音的那一刻，就感受到自己从栏杆上离开，腰部被一只手牢牢攥着，弄的生疼。
来不及反应，她就已经被人捞到地面上坐着，头上的步摇都凌乱了，打在脸上。
她感觉自己是被摔倒地面，晕头转向好一阵才睁开眼看清跟前的人。
是个侍卫装扮的人，身量高大，脸部背着光，看不太清。
她保持着坐在地面上的姿势，眯着眼仰头。
看清她的装扮后，跟前高大的侍卫立马拉开距离，退到后面站着。
“奴才僭越，娘娘恕罪。”
在后宫能穿的这样华丽的，也只能是后妃娘娘了。
观木垂着头，避开眼前衣着华丽的女子。
清玉听他说话，莫名觉得有几分耳熟。
用手在地面上撑起，清玉发现腰后麻了一阵，有些起不来。
可能是方才摔的。
“那个，你能扶我起来吗？”
清玉将手伸过去，观木怔然片刻，痴痴看着眼前递过来的，如玉般纤细修长的手。
他不动，她晃了晃手，催促道：“你扶我下，我扭到腰。”
观木这才上前，他伸手想接过这只手，却迟迟下不去手，思考过后，他还是选择伸手抓住女子隔着衣服的手臂。
终于从地上起来，清玉用手撑着腰，感激道：“谢谢啊。”
观木又退后一步，垂着头，没有吭声。
清玉揉着腰，开始打量跟前沉默的男人。
她看了一阵，后知后觉，瞪大了双眸，吃惊道：“观木哥？”
观木抬起头，眼中充满疑惑。这位娘娘，怎会知道自己名字？
方才匆忙，他都未来得及，将娘娘的容貌看全。
眼下看清了，也同清玉一般惊讶，一张俊朗严肃的脸上满是错愕。
清玉一脸惊喜，欢喜道：“观木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清玉呀。”
观木点了点头，而后又猛然摇头，他面上纠结，瞪眼看着清玉这一身华丽装扮。
“我记得你，你是...清玉？”
他说的犹豫，面前的人依旧是顶着从前那张精致漂亮小脸的人。
可，为什么......
他望着清玉，清玉也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
如今她早已不是太妃跟前的小宫女，而是皇帝的宠妃。
清玉将揉腰的手放下，面上尴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以前观木在宫里当侍卫的时候，二人认识，后面观木说自己要去参军了，清玉就没在宫里见过对方了。
观木还没从震惊中醒来，愣愣地看着对方，从嘴巴里挤出几个字，“你，不当宫女了？”
清玉点头，说道：“事情很复杂，我，一时半会说不清。”
观木看着她不知道说些什么，高大的身影，一时间显得有些无措。
气氛莫名低沉，清玉左右看了看，道：“方才，你就是，我，那个？”
她手指比划着，观木秒懂，指着二人边上的栏杆道：“你刚才在上面，我还以为你要掉下去了。”
原来如此，难怪他要将自己“救”下来。
想着，清玉突然笑出了声，惹得观木疑惑地望向她。
清玉抿唇笑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你从高处将我捞下来的。”
那时她趴在春熙殿的宫墙上，伸手去够被她弄上来毽子，下面一众小宫女望着她。正是那时，观木从巡视经过，看她挂在宫墙上，没多想，冲上去就将她强行扛了下来。
二人正是因此认识的。
她回忆起往事，观木也跟着想到，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染起绯红，变得黑红黑红。
清玉现在才发现，他比之从前黑了不少。
当她问起观木这些年都在干什么时，观木没有保留，挠着脸颊，腼腆道：“之前在外，跟着主帅参军，近日才回到京都。”
难怪会现在遇到他，不过清玉好奇，他在外面参军，怎么会穿着着宫里侍卫的衣服。
刚才她还以为眼前的人是御花园巡查的侍卫。
其中关键，观木难以跟她解释，含糊道：“我有命令在身。”
虽不知是什么命令，可能在后宫这么穿，定是有皇上的旨意。
二人聊了这一会，观木看着她，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现在是皇上......？”
后宫这种装扮的除了皇上的女人，观木在想不到旁的。
清玉点点头。
见势，观木内心泛起无穷无尽的失落，铺天盖地将他压到。
想不到再见面，二人身份如此悬殊。
他又想起方才清玉的举动，胆大问道：“皇上，对你好吗？”
为何要挂在栏杆上，方才他还以为她要投湖。
清玉脸上洋溢着幸福，说道：“皇上待我很好，我如今都是昭仪娘娘了。”
观木内心惆怅失落，木讷的脸上却不露悲喜。
“许久不见，我请你喝茶吧？”
观木摇摇头，道：“奴才还有要事在身，况且娘娘不能跟奴才走得太近。”
前面一句清玉理解，可听到后面一句她就不大高兴。
她抿着唇，眼神怨念。
“这又没有旁人，你何故如此疏离。何况我同你早早相识，为何当了娘娘就不能请你喝茶了。”
清玉记得御膳房的小太监徐勤也是奴才，可也没像他这般同自己疏离。
到底是从小到大的交情，她认识徐勤比认识观木早，所以他们之间的感情就算是她成了娘娘也无法磨灭的。
清玉有些生气，不满他冷淡疏离，甩着袖子离去。
观木在后，心中苦涩，手指无意识捏了捏袖口。
夜深，御花园寂寥一片。
观木办完事，去和同伴交班。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帮皇上办一件事，过几日蒙古部落的首领要进朝贺拜，他们部落的公主要进宫给太后贺寿。
蒙古公主要在后宫暂住，皇上暗中将宫里的侍卫换了一批，其中也不知道掺着何事。
观木只是听命办事的小人物，还没资格知道内幕。
他刚从边外被调回来，本来听说有机会进宫，还内心激动不已，以为终于有机会见到日思夜想的人......
没成想，世事弄人。
*
又一夜，云肃命人去转告清玉，叫她早点睡，不必等自己。
这已经是第七日了，皇上没有在玉清殿过夜的日子。
长夜漫漫，清玉没有皇上陪伴，闲着无聊，独自倚在窗边发愁。
外面是一片寂寥的天，清玉无声望着，心情逐渐忧郁。
冬香和洛萍觉察到她近日闷闷不乐，二人对视一眼，上前哄她开心。
“夜深了，娘娘要歇息了吗？”冬香笼着长袍披在她身后。
“娘娘不想睡，那奴婢念书给娘娘听，可好？”洛萍捧着书册子，踱步到她跟前。
清玉掀了掀眼皮，兴致缺缺，提不起精神，既不想睡觉，也不想看话本。
见她这样，两人有些焦急，娘娘鲜少这么沉默，往日都是很闹腾的。
冬香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声道：“娘娘是思念皇上了吗？”
毕竟皇上这么久没来玉清殿。
不过，皇上其他宫里也没去，就是忙着抽不出身。
清玉知道皇上在忙，她烦也不是因为皇上没来看她，而是莫名其妙的烦，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烦什么。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换了只手撑着下巴。
这外面满天繁星，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冬香在她身后站着，视线落到外面，突然想到什么，兴奋道：“明日去放风筝可好，开春来娘娘都还没有放过风筝。”
放风筝？
清玉回过神来，这好像还有点意思。
见她动心，冬香和洛萍相视一笑，继续道：“周公公手艺好，明日让他扎个漂漂亮亮的大风筝，好给娘娘过过瘾。”
清玉点头，突然来了困意，眨了眨眼，被两人扶着下榻，洗漱，更衣，入睡。
长秋殿，烛火高燃。
云肃连着数日忙碌，眉宇间充斥着一股挥散不去的郁气。
殿内，是一片穿着侍卫服侍的人，其中观木也在。
这是入宫来，皇上第二次召见他们。第一次，是在命令他们假扮侍卫的时候。
观木在一片寂寥中，悄然抬头，视线悄悄落到御案前的男人身上。
这就是当朝的天子，九五之尊，身量高挑，周身气场凌人，让人不敢直视。
观木暗自扣紧了手心，在这样的人面前，任何男人都会无端自卑，自知羞愧。
云肃在看完密函后，重重合下，寂寥的空中终于有了一丝别的声音。
云墨在侧，见他紧绷的脸色松了下来，便知事情办妥了，也跟着舒了口气。
“皇上，时辰不早，请早些休息。”
云肃微微颔首，抬起头来，凌人的视线扫过殿内的人。似是认真思考什么。
看罢，随意挥手，让他们退下。
云墨跟着出去，待大殿门合上，才敢大声喘气。
他这位皇兄，若是认真起来，还真是气势迫人。
跟随他的一众人，胆小的已经有人偷偷用手试额头，擦冷汗。
他微微勾了勾唇，弯起眼眸笑笑。温和道：“都辛苦了，此事成之后皇上定重赏各位。”
带头的人乐呵呵笑，拱手道：“多谢王爷，都是为皇上办事，弟兄们不辛苦。”
常年厮杀边外的将士，总是有着一股子英气在身上，云墨很是欣赏他们这样的豪迈。
“今夜都无事了，本王本想请各位喝酒，可想了想，明日还有正事，那这顿酒就先欠着，等日后在请各位畅饮，可好！”
“多谢王爷！”
几人走上前，云墨出声叫住了其中的一人。
“观木兄弟！”
观木留步，恭敬道：“王爷有事吩咐？”
“那倒没有”云墨道：“听说你这次进宫要找一个小宫女？”
观木是庞大统领的亲卫，而云墨又刚好和庞统领相熟，这事定是庞统领同他说的。
观木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
云墨问：“人可找到了，若是没有本王可以帮你寻一寻。”
观木摇头，然后道：“谢王爷美意，此事就不麻烦王爷了。”
见他推辞，云墨也没在坚持，点点头就要离开。临行时，用手拍了拍他的肩处。
“庞统领同本王说了你很多事，你是个能干，好好干，日后前途无量。”
听着他最后留下的话，观木沉默了半响，最后抬头，望了望夜空。
上弦月高悬，繁星簇拥，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他握住袖口的手又紧了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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