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转瞬即逝，然而方管事口中所谓的的检验成果，却并没有如宋清仪预料般到来。
一大早，宋清仪和问雨相对而坐，正在桌前安静的用着早饭，这时，门外轻轻传来两声敲门声，问雨起身一看，屋外站着的竟然是袁管事。
袁管事笑呵呵地走上前来打招呼：“二位姑娘早，用的什么吃食啊？”她微微探身，瞧了一眼，“莲子羹？是个好东西呀，清热滋补，最适合夏天了。”
问雨给她拉开椅子，笑语盈盈：“那姐姐可要来上一碗？”
袁管事摇了摇头，声音爽朗：“我吃过早饭来的。”
宋清仪放下手中的汤匙，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对方多半是来找自己的：“管事姐姐，可是今日有什么安排？”
“不错，等宋姑娘用完早膳，去换身衣服，今天跟我们出趟门。”
“好。”宋清仪微微颔首，应下了。
袁管事故意冲她眨眨眼：“宋姑娘难道就不好奇，我们带你去哪里吗？”
宋清仪同样也眨了眨眼睛：“问了您就会告诉我吗？”
袁管事嗔怪了她一眼：“自然……是不会的。”
问雨瞧了瞧门外：“怎的不见方管事的身影？”
“她呀，正在屋里忙活呢。”袁管事突然压低了声音，语气神秘兮兮的，“宋姑娘，传说中的易容术，想不想去看看？”
宋清仪微微一愣，复而反应过来，笑道：“好啊。”
梳妆台前，方管事正专注的在一男子脸上涂涂画画，她先是用细腻的铅粉美白了皮肤，然后用黛笔将原本英挺的眉形描绘的更为秀气，接着取了些颜料，在其眼底部打下了淡青色的阴影。
宋清仪走进来的时候，就见镜子中那个看着油头粉面，颇有纨绔子弟模样的人甚是熟悉，她略显犹豫的开口：“周公子？”
周暇起身转了过来，咧嘴一笑，故意装作一副轻佻的姿态：“正是在下，这位妹妹好生眼熟，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袁管事拉着宋清仪往后撤了一步，语气中满是嫌弃：“去去去，走远点，脂粉气都快喷我们身上来了。”
周暇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啧，虽然不是第一次易容，但现在这副嘴脸确实不太好看。
方管事又在给袁管事调整妆容，动作轻柔娴熟，一看便是行家。
周暇看着旁边宋清仪全神贯注的样子：“怎么？宋姑娘很感兴趣？”
宋清仪是有些惊讶：“没想到方管事还会易容术。”
“少见多怪，这不过是最普通的化妆易容，碰了水便做不得用了。”他语调上扬，“你是方才没见我父亲的样子，脸上带的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皮面具，薄如蝉翼，贴在脸上足够以假乱真。”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在江湖上。”周暇挑了挑眉，“还有更厉害的换脸术呢。”
“换脸术？”宋清仪本是平静的眸子起了一丝波澜，“怎么个换脸法？”
“方法嘛，有好几种，但你问这个做什么？”周暇看着宋清仪，“莫不是你想尝试？”
她看着方管事正在上下翻飞的手指，轻轻“嗯”了一声。
周暇见宋清仪似是回忆起了往事，也明白对方应该是起了易容报仇的心思：“不建议你去尝试，换脸术并非简单画几笔就可以的，风险不说，短时间内还很难改回自己的面容，如果你哪天突然想证明自己的身份，那张脸可说不过去。”
“难道这个伪装不能破除吗？”宋清仪抬眸看向周暇。
“寻常易容当然可以，但是换脸术不能，即使是易容师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随着时间更迭慢慢长回原样了。”
宋清仪本是捏住衣袖的手指微微松开，她客气地谢过对方：“周公子见识广阔，清仪受教了。”
“呵呵，好说好说。”周暇脸皮极厚的应了下来。
反正对方也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众生楼的那些易容师耍的团团转，被迫才了解到了这么多。
不到半刻钟，袁管事本是和善可亲的脸庞被巧妙的加深了眼妆和唇妆，瞬间变成了富贵且极其圆滑之相。
她走到宋清仪面前，故意板起个脸：“你这丫头，见到主子不知道行礼？”
一旁的方管事忍不住笑出声：“好了夫人，别拿我们清儿开玩笑了。”转眼间她也切换了角色，嗓音带着些漫不经心，“走吧，清儿，今天我们跟着老爷公子，去拜访一下知府大人。”
被唤作“清儿”的宋清仪顿时会意过来，低眉顺眼道：“是，奴婢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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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碾过青石板路，宋清仪侧坐在窗边，将月白色的帷幔轻轻掀开了一角，感受着外面热闹非凡的市井气息。
街角卖糖画的小锅在“咕噜咕噜”冒泡，年轻的小贩手腕翻转如执笔作画，琥珀色的汤汁在石板上蜕变成了凤凰；成衣铺的老板娘手摇并蒂莲的青色团扇，吴侬软语间夹杂着热情与笑意“新到的苏杭霞影纱，娘子可要进来瞧一瞧。”风吹动着酒旗，悬着鎏金匾额的老字号酒楼早已是人声鼎沸，众人的谈笑与酒杯碰撞声不绝于耳。药铺中飘出当归与陈皮混着的淡淡苦香，在这闷热的空气中平添了几分清意。
马车走走停停，偶有稚子在树下相互追逐嬉戏，槐花瓣随着风儿落在了他们的发间，纯真如银铃的笑声传遍了整个街巷。
宋清仪撑着下巴安静的看着，飘动的发丝遮住了她眼里的情绪，但又在搔刮着自己那颗不平静的心。
看久了眼角似乎有些酸痛，宋清仪放下帷幔，轻轻的笑了笑，眉眼如远山般缥缈不清。
郴州的繁华果然名不虚传。
车缓缓地停在了一方侧门，想来是周启方一介外地商人罢了，还没有从正门进去的待遇。
宋清仪先下了马车，然后搀扶着方管事小心落地，他们跟随周启方等人一起跨进了知府内衙。
在仆人的带领下，一行人穿过曲折的回廊，略过各色各形的洞门，当宋清仪踏上青石小道的时候，一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
不是熟悉，简直是刻入肌理的记忆。
知府内衙的住处竟然和周府结构一模一样。
宋清仪瞳孔微缩，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的快上了两分，这个时候如果还没察觉不到不对劲，那她真成傻子了。
一旁的方管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清儿，看路。”
宋清仪低下头，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姨娘。”
在仆人的带路下，众人来到了一个安静的院子，一个长须的高个男子接待了他们。
周启方看见只他一人，忍不住面露惊讶：“崔大人呢？”
高个男人眼神倨傲，冷淡的扫了他们一眼：“我是府里的总管，姓高，大人今日有要事要忙，你们有什么事情和我说吧。”
周启方脸部皮肤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是恼怒但又不敢表现出来，他硬挤出一丝笑容：“敢问崔大人何时有空，我们可以在此处等候。”
“我都说了，府里今日有贵客，大人没有时间。”高总管不耐烦地挥了挥长袖。
周启方语气着急，露出无奈的神情：“可是草民前日和知府大人通过书信，一位姓李的长随要我们今日来府上。现在怎的又没有时间，这不是……耍我们么？”
总管不屑哼了一声：“大人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谁有空耍你们？简直不知所谓。”
“好了好了。”眼看自家老爷气的还要争辩，旁边的袁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包圆鼓鼓的银两，塞给了高总管，“我们家老爷性子急，大人您别往心里去。劳烦您帮我们通融一下，和知府大人禀报一声，说辽东姓周的一个药商特来拜见。”
高总管颠了颠，随后毫不客气地扔进宽大袖子里，左右知府大人现在也没空管他们，这几十两银子哪有不赚的道理，他勉为其难道：“那我就替你们走这一趟。”
“多谢多谢。”
谁料高总管去了之后便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踪影，众人等了半个时辰，心急如焚。
周暇积压了一早上的火此刻爆发了出来，他抱怨道：“我说他们这些人不靠谱，爹你还不信，找他们办事比我科举中了还难，什么狗屁知府上次也是……”
袁夫人立马捂住他的嘴；“儿子慎言。”
周启方指着他，手指颤抖了半晌，恨铁不成钢的斥了一声：“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不成器的。”
“那也不能这么被人这么欺负吧。娘，你快放开我。”周暇挣脱了袁夫人的束缚，跑到门边随手拽过来一个仆从，恶狠狠道，“快去把你们那个什么劳什子高矮胖瘦总管给我叫回来，怎么，当我们是傻子不成，拿了钱就想跑。”
仆从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吓得脸色苍白，连忙道：“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事实证明，仆从办事比总管靠谱，不过一刻钟，知府大人身旁的李长随带着几个人行色匆匆的赶了过来。
看见李长随，周启方如见恩人般的迎了上去：“长随大人，您可算来了，我们……”
李长随伸手打住了他的话头，叹了口气：“你们今日先回去吧，近日都不要再来府上了。”
“什么？”周启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本是服帖的胡须急的都翘了起来，“先前崔大人可是答应我，愿意为犬子在永宁县……”
“好了，别说了。”李长随深色凝重，“此事休要再提。”
一旁的周暇当即撂挑子，嗓门大得离谱：“爹，我看他们诚心为难我们，那个知府收了我们那么多银两，现在分明是想赖账。”
李长随听后怒喝一声：“大胆，大人贵为知府怎么可能会言而无信，休的在此胡闹。”
“那你倒是兑现啊，办不成就把银两还给我们。”周暇双手叉腰，理直气壮。
李长随没有说话，进口袋的钱财哪有吐出来的道理，只是没想到，周家这个草包儿子这么难打发。
周暇抱着胳膊，下巴翘起一副无赖样：“我看你们分明是敷衍我们，不行我们就闹大，告到朝廷，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知府面上无光，还是我们这些普通百姓没了脸面。”
“你这是在威胁我们？谁给你们的胆子？”李长随脸色铁青。
周暇可不管这些，他上前一把拉过李长随的衣领：“你又是什么东西，收银子的时候怎么不见这态度，现在摆起官威了。”
袁夫人慌忙上去拉架，费了半天力气才将李长随从儿子手中解救了下来，然后回头给了周暇一巴掌，立马给李长随赔罪：“我这儿子不懂事，还望长随勿怪。”
还没等李长随发作。
看了半场戏的方姨娘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悠悠道：“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你什么意思？”本在赔罪道歉的袁夫人柳眉一竖，“方姨娘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没脑子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袁夫人被气的满脸通红，直接上前去扯方姨娘的头发，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
等周暇把两人拉开之后，袁夫人余怒未消，直接抄起桌上的一杯茶盏扔了过来，还好宋清仪眼疾手快，一把将方姨娘拉到一边，茶盏擦着衣角飞过，只在方姨娘裙子的下摆处留下了几道水痕。
方姨娘云鬓微散，怒极反笑：“要不是你这不争气的儿子，我们何至于此？放着辽东舒服日子不过，来这天天受窝囊气，现在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你倒是生个儿子出来，不下蛋的母鸡有什么资格吵闹。”袁夫人红着眼睛，互相戳着彼此痛处。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周启方脸上满是疲惫，怒声喊道：“好了都给我闭嘴。”他眉头紧皱，“看你们那一个个样子，还不嫌丢人吗？”
李长随见这边乱成一团，内心反而松了一口气，吵起来好，本来还在想着怎么敷衍这一大家子，现在也省得他再花精力了。
要他说，这周家有这么不成器的儿子，再大的家产也守不住，大人若是答应对方许个一官半职，留在郴州对他们自己来说迟早也是个隐患。
可惜大人一意孤行，毕竟，富庶的商人满地都是，可千年人参却是世间难得一寻。
周启方原本富态的模样也好似泄了气，脸上灰暗一片，家丑不可外扬，如今倒是面子里子全没了，他只能厚着老脸：“劳长随大人行个方便，能否让女眷去换一下衣服。”
李长随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
方姨娘看向身后发愣的宋清仪：“走吧，清儿。”
宋清仪本在凝眸看向自己的左手，适才方管事明明可以完完全全躲掉那盏茶，只是为何她……
见方管事的眼神看向了自己，宋清仪乖巧的应了一声：“是。”
在府内侍女的带领下，两人去了侧院里的内室，侍女站在门口，语气恭敬：“夫人，里面有备好的衣物，您选一套换上就可以了，有事随时吩咐奴婢。”
方管事温声道：“有劳了。”
她拉着宋清仪一起进了内室，随便取下架子上的一套衣服，一边快速换上一边压低了声音，飞速地交代宋清仪：“等会听到我的指令，你就直接冲出去，跑到主院大声呼救。”
“至于主院在哪，你应该看出来了。”
宋清仪点点头：“但是，我该朝谁呼救呢？”
方管事换好衣服，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这个时候还颇有心情的和她卖了个关子：“你看见了自会明白。”
“至于你要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宋清仪心中默念了一遍：“记住了。”
此时，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夫人，可是衣服有何不妥？需要奴婢进来看看吗？”
方管事当即推开了房门，面带微笑：“并无，只是补了一下妆容，麻烦姑娘久等了。”
她对宋清仪使了个眼色，宋清仪心领神会，向面前的侍女掌心塞了二两银子。
对方的笑容立马真切了许多：“那夫人您看看可有其他需要的，奴婢一定尽力安排。”
方管事摇摇头：“不用了，先回去吧。”
刚回院子，便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先是李长随暴怒连带着质问的声音：“不是让你们烧了吗？怎么还留着？”
随后是周暇颇为得意的话语：“你们那点招数谁看不出来？都在道上走，怎么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赶快给我烧了。”
“不可能！想都别想。”
“来人，把门给我锁上，今天一个都别想走。”
“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打人啦，官爷动手打人了，没天理啦！”
里面一阵鸡飞狗跳，站在门外的方管事和宋清仪处境很是尴尬，眼看有人要上前拦住她们，方管事推了宋清仪一把：“快去。”
宋清仪立刻跑了出去，她所在的院子位置地势较偏，离主院还尚有一段距离。
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要杀人了，有没有人救救我们。”
虽然宋清仪内心觉得喊这句话很是傻气，知府内衙，顾名思义里面可都是知府的人，闹得如此动静岂不是让别人更容易发现她，但她还是尽职尽责的一路喊了出来。
果不其然，如此后果就是来抓她的人越来越多。
宋清仪灵活的躲过了侍卫们的追捕，要不是怕违背侍女的身份，她甚至都有了翻墙而过的念头。
终于来到了主院门口，宋清仪趁守卫不备，极速地推开大门，嘴上还在急切地喊道：“救命啊，官爷要杀人了，青天大老爷，快救救我们。”
前厅里面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待她被人拦在台下，宋清仪忍不住抬头，便见主座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同样望着神色慌乱的宋清仪，薄唇轻启，似笑非笑：
“哪里来的丫鬟，竟然如此不懂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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