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华后面的日记里再也没有了关于地理学家、探险家或者古生物化石学者的消息。
她成为了一个母亲。
她全心全意地爱护、养育着自己的女儿。
她讲她第一次吐奶,写她第一次说话,画她第一次长出牙、第一次走路……
时渠满月没多久的时候,她爸爸难得回一次家,一家三口头一回躺在一间房里,夜里喂奶,也许是旁边多了一股陌生的气息,年幼的孩子哭个不停,被她爸爸抢过去狠狠摔在地毯上。
那是陈淑华第一次冲上去跟丈夫打架。
后来他们就开始分房睡。
时渠七八个月大的时候,被舅舅喂了一筷子辣椒水,又是第一次,陈淑华在家里掀了饭碗。
像这样的小事还有很多,陈淑华讲她真的体会到身体被激素控制着的感觉,
理智败给了本能。
她原本想去找一份工作,家里虽然不差钱,但她不想每次都伸手讨要,明明是正常的家庭开销,却总被疑心乱花了一分钱。
可是如此多的小事堆在一起,把孩子给谁带她都不放心,她最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觉得除了自己,没有人真正喜欢这个女孩儿。
他们要么对她漠不关心,要么拿她当玩具,要么觉得她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时渠周岁的时候,时清回来了。
陈淑华写时清“那样高挑瘦削的一个女孩子,光是站在那里就惹人心疼了,做父亲的竟然会狠心不让她进家门。”
她把时清带了回去。
她说这个家不值得她回来。
她给她回去的路费,帮她买衣服,请她吃自己做的小蛋糕。
她给时清讲自己的过去,恐吓她如果非要回来,就会和她一样,被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不能再读书,天天关在家里生养孩子。
时清看着时渠,捏她的小脸蛋。
时渠见她哭,扯下自己的奶瓶递给她喊:
“吃!”
陈淑华开心坏了,她说自己的女儿是个有良心的人,这点不随她爸。
她给时清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她说非常期待这个孩子长大,因为她看起来就很有出息。
毕竟,有几个小孩能一个人跑这么远来找亲生父母,被拒之门外又能一个人跑回去的呢?
她能发现、能找到、还能回得去,就说明她敏锐、聪慧、坚强勇敢而且独立。
她总抱着女儿说:“将来要跟姑姑学习,要和姑姑一样厉害。”
女儿总流着口水回她:“姑姑,吃,蛋糕。”
孩子不能总惦记着吃啊!
陈淑华开始琢磨着给女儿上点学前启蒙课。
她翻了好多书,买了磁带、绘本、积木……
那时候没有网络,可是她已经有了育儿焦虑。
——这孩子怎么不按书上说的长呢?
这种焦虑到了幼儿园稍微缓解了一点:
原来大家的孩子都不照书上说的长。
刚上幼儿园的时渠连着一个星期在幼儿园门口扒着铁门大哭。
陈淑华狠下心凶她,
她说“这个孩子好像软的吃多了,必要时得上点硬的才奏效。”
时渠吓得乖乖去上学,陈淑华自己就坐在对面的咖啡店一直等她放学,然后当第一个接到孩子的妈妈。
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太久,时渠很快就找到了上学的乐趣,
陈淑华开始收到她送的小礼物,她评价自己的女儿:
“智力没有问题,表达能力和学习能力格外突出。”
她将每一件小玩意儿都好好地保存起来,六一儿童节的录制光盘也一直留着。
时渠打开旁边那两个盒子,果然,一盒是光盘,一盒是她送给妈妈的礼物。
小卡片、小红花、水彩画……
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完,后面还有三本。
时渠不必再看了,因为后面她开始记事,发生了什么多多少少都有印象。
上小学之后妈妈在她的学习上抓得很严厉,还严格管控她吃零食和甜品。
小时候总觉得妈妈管得太多,现在看,是陈淑华女士分给她自己的时间太少,
她一个人,就占据了妈妈的整个青年期。
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竟然犟过了爷爷和姥姥,再也没生过第二个孩子。
何夕倒是翻开了第二本。
里面掉出来两张写满的格子纸,是时渠小学时写的“我的妈妈”。
陈淑华在旁边痛批:
[你找蛋糕和薯片给你当妈妈吧!早晚有一天满嘴都是坏牙!肚子也坏!坏脑子的小孩!]
“啊啊啊啊——”时渠连忙把纸塞回去,“我的黑历史,估计这一整本都是!姐姐你跳着看吧,我怕你看完要讨厌我了。”
何夕才不会:
“妈妈很爱你,写出来的你怎么都是可爱的。”
可爱吗?
可时渠毕竟不会永远是个可爱的、任人摆布的婴幼儿,她会长大,会有自己的思想,会脱离妈妈的掌控,会变成讨人烦的、叛逆的青少年。
甚至有一天,她做的事会超出陈淑华的认知。
这一本本的日记,就是时渠离陈淑华越来越远的过程。
何夕姐姐看这些日记会是什么感受?
也许,跟她当年看她的相册时是一样的?
可相册是充满快乐的,何夕的真实生活却不一定。
时渠想起好久之前曾直白地问过她,小时候过得快乐吗?
何夕回答说小朋友的视角和大人的不一样。
关于何夕的成长经历、原生家庭,时渠知之甚少。
她想问也不知道从何开口,生怕随口一问就是冒犯。
她也不希望何夕因为她去回忆不想回忆的东西。
她挪了位置,坐到何夕身边,靠在她肩上:
“姐姐?”
“嗯?”
“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家的。”
何夕阅读的视线停下来,停在本子上的某一段文字。
时渠抬头亲吻她的脸颊:
“只是我们两个人的,只要你喜欢的。”
吻移到唇角,时渠掀起穿在姐姐身上的,自己的卫衣。
——学习能力格外突出。
几个喘息之后,何夕脑子里只剩下这句话。
她甚至连问话的技巧都学去了,只是依旧带着那磨人的、慢条斯理的章法:
“姐姐,跟我在一起,你是快乐的吗?”
何夕没办法用语言去回答她,但时渠知道了答案。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何夕,
在早晨清透的光线里。
像一张被揉皱的宣纸,雨滴打在折痕上,轻薄的纸张被浸透,水渍晕开、蔓延。
揪紧的、破碎的、浓烈的、失神的……
她抚上她的脊骨,像她从前安抚她那样去抚平她的战栗:
“那让我们一直在一起吧,好不好?”
一直在一起……
何夕求之不得。
她握住她的手腕,贴上去吻她:
“好。”
日记本散落在地板上,摊开的那一页,陈淑华写到:
“我的女儿时渠,她一定不会像我一样,她嫁的人会和她两情相悦,她的丈夫会有一个完整而有爱的家庭、健全且正直的人格,他必须善良、温和、忠诚、负责任,最好能经常陪在她身边,这样,我才愿意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他。”
-
陈淑华等得很焦灼。
她一连三天没有出门,拒了所有的朋友邀约,坐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回忆。
这间房子里有时渠从小到大所有的成长痕迹,
她自问这一路对她的教导和养育从没有行差踏错过。
怎么就……
时清敲开门的时候,陈淑华仿佛看到了救星。
——她是她唯一可讨论的对象。
时清和岁婉进了屋子,陈淑华给她们倒茶。
岁婉提着手里的礼物盒,觉得这个气氛不适合送出去,就把东西放在了门边。
三个人坐在茶室里,陈淑华先是叹气,她看了眼岁婉,又起身:
“要不然我再去切点水果来吧……”
“不用,您别忙了。”
时清不给她逃避的机会,
“先说事吧。”
陈淑华给时清打电话的时候,先是问她近来还好吗,没说上两句就开始哽咽。
然后突然问她时渠最近有没有交什么新朋友、工作是不是很累。
又说自己最近去了哪里旅行,给她带了哪些东西。
总之有点颠三倒四。
陈淑华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时清决定来安市找她,以防万一,她带上了岁婉。
一旦话题里出现何夕,岁婉在场会帮上很多忙。
陈淑华长出一口气,再三确定:
“你这个朋友是可信的哈?”
岁婉举指对天抢答:
“绝对百分百可信。”
陈淑华这才继续:
“你们接触的东西多,我想问……女,女同性恋现在被接受程度怎么样啊?”
时清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是这件事。
岁婉在旁边吓得大气不敢出
——嫂子一上来就聊这个话题啊!
她看向时清,人正端着杯子喝茶呢。
服了,这人可真会装淡定。
时清:“被接受程度挺高啊,就……正常生活,现在很少有人去评判人家性取向的。”
接受程度高……
接受程度高你还那么胆小。
岁婉在心里横她一眼,面上却附和到:
“是的淑华姐,我是演员嘛,现在都有很多同性题材的影视剧啊,我都接到好几个这样的剧本。”
“是吗?我不怎么看电视都不知道……”
陈淑华语气轻松了点。
“那她们没有法律支持,如果要在一起的话……这个日子要怎么过呢?
财产、人身安全、家庭矛盾这些要怎么处理……如果想要孩子的话又怎么办?这段关系会有保障吗?
我在网络上查了一些,但现在很多营销博眼球的,我也不敢信。”
她自己就是做自媒体的,知道现实和网络上呈现出来的差距有多大,也见过太多盲目跟风的乱象。
时清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些问题:
“其实有法律支持的婚姻也不是那么有保障的,异性缔结的婚姻关系您也不是没经历过。”
陈淑华拿那些问题问自己:
财产是扼住她咽喉的借口,
人身安全根本没法保证,
家庭矛盾永远靠她忍让,
孩子……
孩子几乎算是她一个人生养。
时清:“所以日子还是照常过呀,两个人之间要是有问题就自己去解决。真心在一起的人,有没有法律支持都无所谓,她们会自己支持自己的。”
岁婉点头:“没有真心的人,有法律支持也会过得一团乱。所以还是看人的。”
对啊,得看人。
陈淑华也点头。
“说了这么多话,口渴了吧?我还是去切点水果来。”
岁婉见她离开,灌了一口茶,拍着胸口顺气:
“淑华姐特意喊你回来就是为了问这些?那你把我带上干什么?”
时清给她续茶:
“你以为她是为什么会问这些的?顾忌**没有说具体的事件罢了,待会儿回来你就明白了。”
果然,陈淑华端着果盘回来,开始问她们的近况:
“你们两个在一起工作好多年了哦。”
气氛恢复正常,岁婉开启社交状态:
“对的,我们好多年的老朋友了,经常听时清提起您呢!淑华姐,听说你在做自媒体,你会剪视频啊!”
“哎呀一开始都是时渠帮我的啦,我觉得她自己工作也忙,就自己学着点,学着学着就会了……”
她们从近况聊到从前,
讲起时渠和时清小时候的事,陈淑华忍不住感叹:
“你们都好好地长大了,身体健康,事业有成,还陪在我身边,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求也求不来的。
再看吧。
也许真没她想得那么糟糕。
聊到兴头上,岁婉突然说:
“哎呀,时渠最近不也在安市嘛,咱们可以一起吃个饭呀,她回过家了没?”
陈淑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脱落了:
“没呢。”
时清脚下碰了碰岁婉:“她们快杀青了,这段时间是最忙的,肯定都没时间休息。”
岁婉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跟上找补:“对对对,这个阶段经常熬通宵的,她肯定是不想你担心,等稍微空一点肯定就来看你了。”
陈淑华听到这些又开始心疼:
“她是累啊。”
“那……她最近除了工作,是不是还认识了新的朋友?小清你不是认识她好几个朋友和同事吗,她们人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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