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晋州连日阴雨,今晨终是得见碧空,原以为会有那秋高气爽之象,岂料刚至申时,天色骤变,沉沉乌云翻涌而来,压得人几乎要透不过气。
村学向来是过了酉时才会散堂,今日沈先生却是让宴宁早退了一个时辰,他知这孩子住得远,若待大雨倾盆,恐是会被拦于路中,难以归家。
宴宁抱着书箧,一路疾行,方才行至过半,便有淅淅沥沥的雨水开始落于肩头。
他将怀中书箧护得更紧,垂眼朝着柳河村的方向闷头奔去,却听不远处忽然有女子出声唤他。
“阿宁!”
宴宁闻声,脚步顿住,抬眼便朝前方看去,那原本与天色一般暗沉的眸光,仿若倏然被照进了一道光亮。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宴宁的姐姐,宴安。
宴安今日穿了件青色短襦,外搭浅褐半臂,下身的百褶裙已是被洗得发白,看不出是灰是蓝。
此刻她手中撑着一把伞,怀中还抱了一把,见宴宁停下脚步,便赶忙迎上前来,将面前这瘦高的身影一并拢入伞下。
有了雨伞的遮蔽,宴宁也不再怕书箧淋湿,将其斜挎在身前,抬手从宴安手中将伞接过。
就在接手的瞬间,他的小指从她手背上轻扫而过。
宴宁垂眼,忙将视线移去一旁。
宴安浑然未觉,根本没有意识到方才两人那不经意间的碰触,反而还抽出帕子,抬手就帮宴宁擦拭起额上的雨水,眼含自责道:“都怨我,一下午都在灶房忙活,没顾上去瞧天色,不然早些过来给你送伞,便不会叫你淋湿了。”
十七岁的宴宁,已是高过了宴安半头,可在宴安眼中,他一直未曾变过,与十二年前一样,都是那个成日里跟在她身侧,需要她照顾的幼弟。
“不怪阿姐,是我自己忘了带伞。”宴宁将眼睫垂得更低,直到宴安收了帕子,撑开另一把伞,彻底从他身前离开,他才轻轻地呼了口气,重新抬起眼来,可那抹淡淡的草木香,却好似迟迟未曾散去。
这是皂荚的香气,让人闻之便觉干净舒心,从前的宴宁最是喜欢这个味道,却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每当闻到这香气,他的心头就会有股说不出的窒闷。
不是嫌恶,而是……
宴宁侧眸朝身侧的宴安看去,又迅速移开。
他还是形容不出。
雨势愈发变大,二人脚步也越来越快,待回到家中,两人俱是鞋袜湿透,半截裤腿都能拧出水。
宴家的院子在柳河村的最西头,院子不大,只两间小屋,一间是灶房,一间是祖孙三人平日起居之处。
姐弟俩小时候是与祖母一道睡在炕上的,后来两个孩子年岁渐长,祖母何氏便在屋中挂起一道布帘,她与宴安继续睡在炕上,宴宁则睡在布帘那头新搭的土台上。
里头光线不好,白日里帘子通常是拉开的,到了夜里入睡,或需换衣之时,布帘便会拉上。
此刻的姐弟二人,正隔着这道布帘在换衣裳。
祖母何氏,斜靠在炕头,一面揉着腿,一面朝宴安道:“不是酉时才散堂吗,怎么这般快就回来了?”
何氏已是年过六旬,从前在江南做绣娘,一做就是三十多年,落了双眼昏花不说,连这双膝也见不得阴雨,每到这般时节,就开始疼痛难忍,夜不能寐。
“宁哥儿说了,是沈先生见天色不对,便允他提前回来了。”布帘那头的宴宁还未出声,宴安便替他开了口。
“如此啊,那宁哥儿的课业可会被耽搁?”想到来年开春就是县试,何氏不免忧心宴宁的学业。
宴安笑道:“阿婆放心,临走前沈先生已是将后面要讲的课业,与宁哥儿过了一遍。”
提及宴宁的学业,宴安便心中自豪。
这十里八乡,就数她家宁哥儿最为聪慧,自幼就有那读书的能耐,旁人家的孩子教上数遍才会,她家宁哥儿是一点就通。
若非如此,当年沈家村那村学里的老先生,也不会心甘情愿收了宴宁这个外姓学生。
何氏缓缓颔首,放下心来,然那眼皮却又忽地一挑,将目光落在了宴安脸上,颇带深意地感慨道:“当初得知村学换了先生,我还忧心咱家宁哥儿受欺负,没想到沈先生不光是学问好,人也这般好,自他授学这些年,可是没少关照宁哥儿……”
这番话说得没有错处,旁人听了许是不会多想,可落在宴安耳中,自是明白了祖母的话中之意。
她却是揣着明白当糊涂,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随口就附和着应了一声,“嗯。”
见她如此反应,何氏心头叹气。
这孩子容貌出挑,又踏实能干,自及笄之后,那上门说亲者都快要将门槛踏破,连那赵家屯的都寻了过来。
偏她一个都没瞧上,还会在夜里躲进被中抹泪,哭着说她不要嫁人,她只想同阿婆与阿弟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
说到底何氏也是舍不得,索性就叫她多留两年,总归这模样与品行,日后也是不愁嫁的,可这一留,便留到了双十的年岁。
有时何氏也会暗暗自责,觉得是自己一时心软,耽误了宴安的婚事,可每当她与宴安谈及此事,宴安要么默默垂泪,要么就如眼前这般心不在焉地糊弄她。
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
思及此,何氏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篮子,“方才你出门时,隔壁的王婶送了几个鹅蛋过来,你明日去趟村学,都给沈先生拿去。”
宴安没有说话,只是朝祖母的方向点了下头,待将衣裳换好后,她便直接去了灶房做饭。
布帘那边,许久未有声音传来,直到宴安出了屋,那帘子才被缓缓拉开。
“阿婆。”宴宁已是褪去了那淋湿的衣衫,此刻穿着一件粗布麻衣,上面还打着几处补丁,这是他在家时才会穿得衣服。
比起在外时那副冷然模样,回到家中的他,眸光明显多了几分柔和。
他走上前,来到桌旁帮何氏倒水,余光瞥见那蓝中的鹅蛋,忍不住低声开了口,“这鹅蛋明早我带去便是,不必劳阿姐多跑一趟了。”
何氏自是知道宴宁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这般开口只是不想他阿姐受累,可这哪里是累不累的事。
何氏幽幽叹了口气,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道:“你阿姐与你不同,这事得让你阿姐去。”
宴宁不明白,同样的鹅蛋,由他与阿姐去送能有何不同?
但到底他还是没有问出口,提着屋檐下那两双满是污泥的鞋,来到草棚下开始洗刷,等将那两双鞋子从内到外洗了个干干净净,这才起身又去灶房帮忙。
灶房低矮狭小,光是土灶就占了大半地方。
宴安一人在里面还算能转的开,若宴宁也挤在一旁,多少有些局促。
“灶房里烟火气重,呛得很,你回屋等着就是,哪用得着你动手。”宴安说着,偏过头轻咳了声,又将手里刚才摘净的野菜放入锅中,许是怕宴宁不肯走,她又催促道,“快回去歇着吧,很快就好了。”
“我不累。”宴宁自两年前嗓音哑了一段时日后,声音便忽然从少年的稚嫩,开始变得低沉起来,可只要与宴安一起时,这沉沉的声音里便会多出一份柔软。
他就站在宴安身侧,只稍一垂眼,就能看到她额上渗出的那层薄汗。
“阿姐伤了手,换我来做吧?”他说着,顺手将帕巾拿出,在宴安额上轻轻擦拭起来。
宴安俨然已是习以为常,并未躲闪,甚至还下意识将头朝他身前偏了过去,又带着几分无奈地笑道:“就是被鸡啄了一下,不碍事的。”
宴宁没有强求,默了片刻后,忽又出声问道:“今日并非节庆,为何要炖鸡?”
他看似是在问这锅中的鸡,实则目光早已落在了宴安手背的那道疤痕处。
“咱家的鸡被黄鼠狼咬死了。”宴安叹了口气。
她是晌午用了午饭后,去后院喂鸡时才看到,那鸡也不知是如何搞得,竟将鸡头卡在了栅栏间,被那黄鼠狼将整个脑袋都啃没了,溅了一地暗红。
宴安自认不是胆小之人,可今日看到那一幕时,也还是被吓得心头咯噔一跳。
宴宁抬眼看向宴安,又问:“阿姐怎知是被黄鼠狼咬的?”
“一看伤口便知。”宴安压住心头不适,叹道:“黄鼠狼咬鸡专挑脖子下口,一口就能将喉管咬断,再把脑壳啃得干干净净,这鸡没了头,脖根处咬痕又细又深,还带着牙印,寻常的野猫野狗,可不会如此利索。”
宴宁静静地听着,待宴安彻底说完,他眉间那细微的褶皱,才慢慢舒展,“阿姐莫要忧心,不过是栏间的缝隙大了些,我去扎紧便是。”
晚膳时,主屋里满是那鸡肉的香气。
虽是许久未沾荤腥,宴安却也不是贪嘴之人,她先是夹了一只鸡腿放入何氏碗中,随后又将另一只给了宴宁,笑着与二人道:“祖母这几日腿疼,定要好好补补,阿弟读书辛苦,又要长身体。”
何氏原本觉得可惜,往后每日都要少个蛋吃,可此刻看到面前香喷喷的鸡腿,也不由乐得直点头,一连说了三个好。
宴宁却是将面前鸡腿夹起,放去了宴安碗中,“阿姐照顾我与祖母辛苦,这鸡腿合该给阿姐。”
说罢,也不等宴安出声拒绝,他便立即抬手给自己夹了一只鸡翅。
宴安愣了一下,随即又将鸡腿夹起,分明是想还给宴宁。
何氏见状,忙劝她道:“你弟弟这是心疼你,你安心吃了便是,让来让去做什么,这鸡翅难道就不好吃了?”
既是祖母发了话,宴安也不好再推辞,只觉心头愈发温软,“阿婆说得是,鸡翅也好,有那展翅高飞的好彩头!”
何氏也笑着应和,将另一只鸡翅也夹起,放在了宴宁碗中,“是啊,咱们宁儿日后定能飞得又高又远,前程万里!”
这一次宴宁没有推让。
他心知阿姐与祖母对他的期盼,不论是来年县试,还是之后的科举,他定然不负所托,待他真有那高飞的一日,便再也不会让她们奔波劳累。
宴宁再次下定决心,低头开始吃饭,在看到碗中这对鸡翅时,他不由又想起了今晨,这只鸡在他掌中拼命挣扎的模样。
[让我康康]日更,每晚21点~(有变动会提前请假)
[捂脸偷看]女非男处,强取豪夺
[比心]感谢支持,包包随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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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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