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初,圣人下诏南征,以举国之力收复失地,然上天不佑,前线正值胶着之时,长江上游连降暴雨,突发山洪,洪水直朝下游而去,荆州、江陵、岳州等十余州县,皆遭洪灾。
何氏原是在苏州做绣娘,丈夫与独子皆在码头跑船,岂料船只被冲,二人尸骨无存,何氏得此消息,当即晕死过去,醒来后,家中银钱全无,儿媳也没了影踪,还是那绣坊掌柜,施以援手,她才有了些盘缠得以回乡。
宴安那时才刚至九岁,不仅与何氏没有半分血缘,甚至连认都认不得,两人是在一处破庙里遇见的。
何氏身上盘缠不多,夜里也不敢轻易住那客栈,就寻了个破庙将就,却听佛像后传来了声响,起身过去一看,才知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模样生得白净,看穿着也不似那逃荒的流民,何氏原本不想多事,可这小姑娘却哭着跪地相求。
“老人家求你带我走吧,求你救救我……”
何氏自顾不暇,哪里还敢带个来路不明的丫头在身边。
“我娘病故,我爹将我卖了,他们成日里打我,说要打死我,我求您行行好,带我走吧……”小丫头边哭,边拉起袖口。
看到那双布满鞭痕的手臂,再想到年至半百,却已是举目无亲的自己,何氏到底还是心软了,就这样将她带在了身边。
原本何氏也只是想着,先将人带走,待寻个机会,再让小姑娘离开,可这小姑娘实在勤快,又过分乖巧,这让何氏渐渐觉得,这哪里是累赘,分明就是老天看她命苦,才给了这样好的孩子来陪她。
久而久之,何氏舍不下了。
“我夫家姓宴,往后若有人问起,你便是我孙女,你父亲名为宴征……”
何氏的这番话,刻在了宴安的心里,也是这番话,给了宴安一个真正的家,她此生永远也忘不了。
所以当她看到雪地里,那个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的小男孩时,才会本能的冲了上去。
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头,脸冻得发紫,身子似乎已是僵硬,若不是探到虚弱的鼻息,宴安还当他已是没了生机。
她将他背起,朝着那间废弃的茅舍跑去,哭求着何氏。
“阿婆!救救他吧,他只是个孩子……若我们不救,他定是熬不过今夜的!”
何氏叹气,“不是阿婆不愿,这一路上灾荒不断,流民遍野,哪家不是妻离子散,我们哪里救得过来?”
宴安也知,若只一味哭求,阿婆定然不会同意,十岁的小宴安,脑筋转得极快,默了片刻后,压低声道:“阿婆,我们已是快至晋州,若此番回乡,只我们二人,身无男丁,日后恐是……”
宴安不必再说下去,何氏已是反应过来,家无男丁,便是绝户,别说往后回乡养老,便是那老家的院子,她都难以守住。
若说救宴安是出于怜悯,救宴宁时的何氏则多了份心思,但不论如何,这两个孩子皆被她视为己出。
而那日的宴宁,看似冻得不省人事,然他并非毫无知觉,他知道自己被人背起,也知道有人哭求救他,更是记得那温热的水,被灌进喉中的滋味。
若没有阿姐,这世间也就没有了他。
那时的她明明也是那般瘦弱,却将他稳稳背在身后,正如此刻的他一般,将她牢牢护在身后,不会叫她受半分伤害。
“阿姐?”
许久的沉默被宴宁出声打破。
耳后传来宴安的声音,“怎么了,可是累到了?若不然先将我放下来,左右也快到了。”
夜色里,宴宁唇角弯起,与她轻道:“无事,只是夜里凉,怕阿姐睡了受寒。”
他知道她没有睡,从这呼吸就能听出,可他还是寻了借口,总不能说……是他想听她声音,也想叫声阿姐了。
两人回到柳河村时,明月已是当空。
何氏早早就候在门外,远远见到宴宁背着宴安,拄着拐就迎上前去,“哎呦,这是何处伤到了啊?怎地这般晚才回来?”
宴安最是见不得祖母忧心,尚未进门,就赶忙将今日沈先生留堂一事道出,至于旁的事,宴安未提,只等着三人用了晚膳后,她与何氏上炕,这才细细说出。
“天爷啊,真的就应了,莫不是你听错了,或是……或是沈先生他……”得知保人的事有了着落,何氏也激动得难以置信,忍不住就扬了语调,意识到声音过高,赶忙捂住嘴,朝屋中那布帘看去。
布帘那头,宴宁正在点灯看书,听到沈先生三个字时,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外间炕上,宴安压着声音,笑着对何氏道:“我未曾听错,沈先生也并非是在敷衍我,这还是他主动提出的。”
何氏握着嘴,依旧不敢相信,那眼泪都在框中打转,“老天爷开眼了,是真的开眼了……沈先生可真是好人啊,天大的好人,是我宴家的恩人……”
宴安见祖母如此,自己鼻头也跟着发酸,她偏过脸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又听祖母忧心忡忡地小声念叨,“能有沈先生作保,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可说到底,考取功名还得看咱们宁哥儿自己,也不知这县试他可是能过……”
便是过了,也还有那解试与省试,到了最后,还有那殿试。
人人都羡慕沈修,他聪慧过人,两入殿试,得以面见天颜,可又怕成为沈修,万般努力,最后落得一场空。
三年又三年,宴宁便是熬得起,何氏也怕自己熬不起了。
“我信咱们宁哥儿。”宴安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认真道,“再者,沈先生也说了,宁哥儿无需为县试与解试忧心,他如今该是将重心放在往后的省试与殿试上。”
两人声音压得极低,宴宁听得并不真切,却是听到宴安会时不时提及沈先生。
她应是在说今日之事,才会如此。
这分明是极为正常之事,可他却觉得那股莫名的情绪,又叫他心头开始闷堵,忍不住再次想起,祖母昨日那句他与阿姐不同的话来。
宴宁搁下书册,合眼捏着眉心。
阿姐已是与他解释过了,他不该纠结于此,只要阿姐说的话,他都信。
他如今该做的事,是将心思全然用于读书上。
因为他在许久前,便答应过阿姐。
那时他才刚至十岁,他实在不解为何他非要读书,笔墨纸砚皆费银钱不说,家中舍不得穿用之物,也会被拿去送给先生。
那时的阿姐是这样与他说的,“若是读书读得好,往后还能做官,那就不愁营生了,就算做不了官,日后做个先生,或是替人写字记账,也比出苦力要稳妥。”
年少的宴宁,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片刻后,又问道:“阿姐想我读书?”
见她笑着点头,他便也跟着弯了唇角,“好,那我一定读书,一定会考取功名,做大官,做那最大的官,让阿姐受人尊敬,让阿姐有花不完的钱……”
那时阿姐连声说好,还笑着揉他脑袋,“那阿姐便等着咱们宁哥儿!”
想起这些,宴宁慢慢睁开了眼,他既已有了承诺,便不会叫阿姐失望。
宴宁深匀了几个呼吸,见外间已是彻底静下,便知两人已是要睡,他也打算收拾书桌,准备躺下。
然他将那书箧拿起,正要将书往里放时,眉心倏然蹙起,他从里面取出了一本书册,此书无名,纸张却极为精细,一看便知是贵重之物。
这并非是他的书。
宴宁已是隐隐有了预感,面色骤然沉下。
他将书打开,此书为画册,头一张便是一女子,眉目含笑地斜靠于贵妃榻上。
宴宁神色微滞。
怪不得今日沈修要查沈鹤书箧时,他浑不在意,还装模作样将那书箧双手奉上,原是早就趁他堂间外出时,将这画册藏在了他这里。
其实宴宁并不知晓,为何沈修今日要恼。
因堂上还有年岁小的,沈修有所顾忌,说得极为隐晦,只说这几人看了杂书,生了杂念,有违礼教。
至于是何杂书,又生了何念,违背何礼,沈修一概未提。
宴宁听得茫然。
他六岁前,不过是个孩童,六岁那年,他便被阿婆收养,十多年来,身边只有这两人。
她们教他穿衣吃饭,教他明辨是非,也会和他说男女有别,饶是亲人也要有所避嫌,至于其他……
他从未问,她们也从不言。
就好像有些话不必说,慢慢也能自己悟出。
宴宁望着面前画中女子,心知此书非益,不该继续翻看,可他又想起沈修的话,“开卷皆有益。”
那缘何这样的书,便读不得了?
宴宁觉得,定是因为沈鹤等人心术不正,才会看后生出杂念,而他与他们不同,他不会生那杂念。
就如此刻,他盯着这女子看了许久,只觉无趣,并无旁思。
这般想着,他捏起书角,再度朝后翻去。
[害羞]宴宁每日生活很简单的:吃饭、读书、干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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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整体走向,参考文案[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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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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