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淑站在病房门外,低着头看向地面,嘴角却勾出浅浅的一丝微笑。
多么厉害的小姑娘。
她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医院吊顶白光如同圣光般笼罩着他的发丝。他的眼睛弥漫着一层薄软的气雾。他那么的安稳如山,他那么的温柔似水。他的女儿再一次证实了她最初的猜想。
自从相识以来林淑就知道,他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感情极深。可是间接地知道,和亲耳听见一个女孩的倾述,两者给她的触动程度不可比拟。
他真的是个好父亲。而盛安是个好女儿。
“盛佑。” 林淑往后倒退一步,用气声说,“我晚点再过来看她,你们先处理事情。”
盛佑回过神来,牵住林淑的右手,温情地说:“没事的。”
林淑坚持。她是个女人,也有过十几岁的少女时代,知道此刻盛安并不想看到其他的陌生人。她说自己奔波一路她累了,先回去休息,让他在这里多陪女儿。说完,又看了林生一眼,她的儿子已经走进病房里了,身板笔直。
她左手捏了捏盛佑捏住她的手,对他勾了勾笑意。右手从他手中挣出来,绕进他的裤袋,取出他的房门钥匙。
她那么坚持,盛佑便没有再拦。医院离华城家园很近,步行可达,是特意挑的这家医院,方便来回照顾。林淑不是第一次来明城了,只不过挑盛安不在家的时候。
陈母出病房的时候,脸色如钢板一样僵硬铁青。她兵来一句,盛安将挡一句,跟她爸在派出所里讲话一样厉害。果然如陈实所说,早熟得很,半点不像十七岁的毛头学生。更要命的是,盛安说的话还蕴含真情,跟她写作文的风格一样,像一把坚韧不摧的多情软剑,明晃晃地往她心窝里刺去。法在盛安那里,理也在盛安那里,现在连情,都在她那里。陈母被一个比自己小快两轮的女人打败,伪装镇定,落荒而逃。
出门的时候,撞上林生那一双黑得锐利的眼睛,心里又是一凛。又见到盛佑站在门口,面色平淡地看着她——陈母头也不回,一字不说,甩着古驰包,走了。
盛安靠在仰起的病床上,看着门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脸色潮红,疲倦地微笑。
接下来的时光,总算风平浪静了些。盛安坚持这里有护工在,让盛佑以工作为重。她知道盛佑上个月把年休假用完了,她出事的那天他又临时请了假。而且快过年了,要开展各项安全防范宣传。孔安位于城乡结合处,三教九流很多,杂事琐事也很多。林淑一直没出现,也不准人提她已经到了。倒是林生晚上回去洗了个澡,次日早上穿着盛佑的衣服又来病房陪她。他跟盛佑快一般高了,穿这些黑灰色的衣服倒也合身,就是老气了些,显得一个初中少年背影像一个中年男人般。
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盛安看得直发笑。
历此一劫,两人更算是患难之交了,原本横亘于二人之间若有似无的距离感和陌生感渐渐淡去。加上住院楼里像她这种年纪的人很少,也就林生算半个同龄人。盛安身上多处骨折,人总躺着,翻书不方便,也没法做作业。脑震荡并未完全恢复,英语也不能一直听。只剩一张嘴相对灵活了。
冬日空气稀薄,窗外北风呼呼地吹,天白蒙蒙的,云却是灰色的流动。屋里静悄悄的,空调开到二十六度,玻璃窗上一层水珠。女护工上午有事请假半天。病房内只有盛安和林生二人。
这种氛围,真的太适合交谈了。
“林生,我们聊聊天吧。”盛安平躺侧头,透过水珠凝结的玻璃窗看向窗外的云,“我不学习了。”
“好呀。”林生拿纸擦了擦玻璃窗,擦出一道透明可见的圆圈,然后坐在床边开始削梨。盛安说想吃梨,盛佑便在上班之前特意送来了丰水梨。林生说:“姐姐你想聊什么?”
盛安想起他冰冷狠戾的眼神。当时陈实出最后一拳时,她什么都听不见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拳头上。顺着陈实拳头的方向,她也撞上了林生的目光。她想起他十岁那年她第一次看见他。当时光影像极了斑驳陆离的黑白电影,她真的以为是一只未开化的野兽隐蔽在走道下。
她又想起这两天没有说出口的一些困惑。
盛安把目光从玻璃窗上挪回林生脸上。因为躺着的缘故,她看过去特别脆弱,像个易碎的娃娃。可是她的目光依然淡定,带着某些隐秘的深意。林生看了看她,目光回到梨上。
“我们轮着问对方一个问题吧。你问我一个问题我回答,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以前跟好朋友就是这样交换秘密的。”
林生说:“姐姐好朋友多吗?”
盛安:“别打岔,我当然有好朋友,我又没有出家做尼姑。尼姑都有朋友。交换不交换?”
林生:“好,交换。”
盛安:“以表诚意,我先说吧。你最想听哪一段?不许说随便。”
林生说:“我想一想,我先把梨削好。”
他动作很快,小刀在他手上跟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一样,梨皮一圈一圈地掉落,中间没有断。他把梨放在盘子里,切成一块一块,用刀头挑起一块,很自然地喂到盛安的嘴巴里。
盛安的心又莫名多跳了一下。
她把口中的梨嚼了嚼,吞下:“先不吃了,我想先聊天。不许编造,不许裁剪,问什么都可以,必须要说真的。你先问我,我绝不撒谎,绝不隐瞒,谁撒谎谁隐瞒谁就是小狗,没人爱没人疼没人要,最后被抓进火锅店分食吃掉的流浪狗。”
真狠。林生听着就心惊,仿佛整个人突然被架到滚烫的锅炉上煎烤。他想对盛安笑一下,但怎么也笑不出来,抽出床头柜上餐巾纸擦了擦手。明明擦干净了,他却又擦了一下又一下。
最后他背着盛安,侧过头,胸腔起伏。等回过头看向她时,林生的神情已经变得收敛。他按照盛安的要求,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的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你们?”
他依稀记得十岁那年盛安给他讲的爬山理论。说实在的,他是实干派,理论对他太大,太空。
盛安淡淡笑了一下:“厉害,上来就问一个猛的。我告诉你,是我劝他们离婚的。”
林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她把目光从林生的脸上,移到了苍白的天花板上。
“我外公是个老兵,国民党的,四九年去了台湾,后来又去了美国,总之后来是个很成功的商人。我妈妈是他第三任老婆生的第二个女儿。她长到二十岁,突然那个冬天想回大陆看一下,便联系了明城的一个亲戚,住在她闲置的屋里。老房子你也知道的,当时还用煤气瓶,当晚就煤气中毒了。好在亲戚也跟她同住,症状比较轻,坚持着爬到电话边报警了。110来了,是我爸把我妈抱下的楼,送进的医院。”
这段故事,盛佑和谢亚君都告诉过她,二人说的差不多,所以盛安觉得这就是事实本身了。
“我爸是明城偏远农村的,爷爷奶奶都是大老粗,他是长子,一路靠自己拼搏,先当兵,后去的派出所。年轻时候很帅,所以少女时的我妈对他一见钟情了,主动追求我爸,很快就有了我。”
谢亚君是个很直接的人,她说一见钟情,就不可能日久生情。
“但是他们两个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结婚也是因为先有了我,我妈的信仰不允许她堕胎。我自有记忆以来,他们一直在争吵。我妈对我爷爷奶奶很不满意,对我爸是个基层派出所小民警很不满意。我爸想努力,但是努力意味着要花费更多时间去工作,没有办法照顾家人。以前治安乱,警情多,他工作压力很大,整个人精神状态不太好。我妈也一样,年纪轻轻当了妈,很累,精神时常崩溃。所以她痛苦,他痛苦,我在中间也很痛苦。”
“后来我妈把她的痛苦转移到了我身上,她觉得是因为我的存在导致三个人都那么痛苦,所以要我赎罪。自从我上学开始,她就不允许我考第二名。如果我考了第二名,我会罚跪一整晚,不许睡。她也不允许我给她添麻烦,因为她事业心很强。她觉得嫁给我爸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她要用自己的努力纠正这个错误。”
林生眼神冰冷,双手也冰冷。
“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妈就分居了。我妈妈住不习惯老房子,搬去其他地方了。我这里住住,那里住住,城市住住,农村住住。去我妈地方时,她不允许我告诉我爸她和我的情况,所以很多我跟我妈的相处,我爸都不知道。五年级那一次,我考了第二名,但是我撒谎说我考了第一。我妈妈问了我老师,知道我撒谎了,除了让我罚跪,还让我彻夜地背诵圣经,说我有罪。”
“我不跪。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肯跪,她怎么打我骂我踢我我都不跪。我一次一次站起来跟她说,我撒谎是因为你逼我撒谎的。如果我有罪,你也有罪。”
盛安还记得谢亚君当时的眼神。愤怒,狂躁,脆弱,易碎,又如此深深的悲哀。
后来想来,她的妈妈,当时可能心理生病了。但是盛安那时太小,不懂。那个年代,没有几个人懂。
“我求她,求我爸爸,说你们离婚吧。我跟妈妈说,你走吧,回美国去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的事业,你的生活。如果我明知一道题做错了,正确的方式是重头再来,而不是沿着错误的思路继续做下去。”
“我记得她当时像见鬼一样看着我。她说,你要跟他,不跟我?”
“后来,我就彻底跟着我爸生活。我妈回了美国,她早就该回了,她本就属于那里。”
天花板像纸一样漂浮,看久了,像看一个虚拟的世界。
她错了吗?他错了吗?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都没错。只是这世上多了一个错误爱情的残留。一个叫盛安的女孩。
盛安把目光从虚拟世界转回到了林生的脸上,她又一次回到了真实世界。
林生脸上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盛安很久没说这么多的话了,她努了努嘴,表达自己想再吃一块梨。林生反应过来,又用刀头挑过一块梨来。
盛安用牙齿小心翼翼把梨从刀头上拔下,像小仓鼠一样嚼啊嚼,把梨咽下去后,说:“轮到我问了,你也要像我回答你一样回答我。”
林生点了点头。他看过去有点不自然。
“林生,你妈妈跟我爸爸,是不是在一起了?”
煤气中毒这一段,就是我小时候的真实回忆。我们一家三口都煤气中毒了,是我外婆拨打的110,一个很帅很帅的大哥哥把我打横抱下去的。可惜那年我太小,记不清楚样子了,只记得很帅。
后来因为这件事,我们还上了电视,给110做了一面锦旗。我爸爸还去市里参加表彰大会了,哈哈。
这件事还有一个插曲,就是我是三人之中症状最轻的,送到医院没多久就醒了。次日清晨,我直接从医院去的学校,到校的时候才6点多,是班里第一个到的。后面来的同学没一个相信我昨晚煤气中毒进医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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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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