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一项工作，正准备伸懒腰，办公室的几台电脑，同时发出机械的系统提示音，令人作呕的声音在困倦不堪的午后，相当火上浇油。
节奏原地打乱，懒腰被迫暂停，岳花林麻木打开收件箱。
邮件抬头来自人事部。
岳花林轻轻一呼，这个部门发来的，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旁边几个同事也收到了一样的信息，邮件内容大致为：
九分怀念感谢，一分请你离开。
空气安静了一分钟，有人呵呵了一声，接着猛地把电脑屏幕一扣，手机划到录音界面，大步跺脚踩出了门。
剩下几个人坐在办公室，呆若木鸡。
终于有人意识到气氛不对，瞅了眼门外被席卷出来的一团空气，先开口道：
“她……去人事那里算账了？”
“应该是吧。关键……这也算不出啥名堂啊，邮件上写，赔偿都按标准给，还能咋算？想多要点？仲裁都赢不了吧。”
旁边一个年轻员工显然没见过这种场面，满脑子的困惑直接写在了脸上：
“为啥突然裁人啊？我们也没做错什么吧！把我们裁了，谁给他们干活？而且……而且我们没工作了去哪？五险一金怎么办？”
问题单纯又无厘头，直接给老油条们逗乐了。
“妹子，公司裁人不需要理由，它想什么时候裁，就什么时候裁，主动权在它。并且裁人不会全裁掉，有几台电脑刚刚没发出提示音，你懂的吧。再有，公司哪会管我们有没有工作……”
几个同事骂着公司不厚道，又分析了一顿为什么那几个同事没被裁，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背景，或者偷摸干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接着开始互相打听对方的工作年限，计算着能赔多少钱，同时，还估摸了一番刚刚出去的那位同事的战斗结果。
若是那位同事成功了，那他们也要跟着一起去施施压。
角落工位上。
岳花林的手指，以一种极轻的频率，轻点着桌面，表情神游，像是对这件事漠不关心。
其实她也是此波“被裁大军”中的一员，但她没跟同事们一起口诛笔伐，而是一直坐在电脑前，盯着那封邮件，不吭声。
公司的裁员相当突如其来，像是一拍脑门决定的，没有人提前收到风声，大家都慌张得毫无准备。
但比起其他同事的莫名意外，岳花林早就有预感了。
此刻她能清晰地感觉出，心脏左心房内强烈运作的“坏事感知器”，随着已阅的邮件，逐渐平衡，偃旗息鼓。
困扰了她三天的焦虑感，终于有了归宿。
原来这就是她这几天心脏一直不舒服的原因——
她被裁了。
终于明确了的“死因”，让岳花林不由自主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破逼“感知器”，又名“坏事感知器”，这玩意在岳花林心脏中已经待了七年，它的用途顾名思义：一旦有烂事要发生，就会提前以一种让人内心十分焦虑的方式提醒你，接下来几天你得注意。
但具体是什么烂事，这该死的东西却没长嘴，不告诉她。
于是，在岳花林意识到“坏事感知器”运作后的几天内，她都会无法控制地产生一种焦虑感。
有时这感觉会上升至恐惧，这导致她常年手脚发凉，呼吸轻浅。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到烂事发生完毕，届时焦虑感自动驱散，感知器停止工作、调整修养，为下次坏事预警进行前期蓄力。
这么智能的东西，有失过灵报过假警吗？
没有。
岳花林是一个运气极背的人，她以自身强大的倒霉基础，以一件件烂事的亲身实践，确凿地证明了这狗东西的准确性。
它从未乌龙，且屡试不爽。
七年。
感知器种在岳花林心脏里已经很久了，久到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与这狗东西，已经发展成一种和谐共生的状态。
在因被迫焦虑而产生严重躯体化反应时，岳花林会默默地看着自己震颤的双手，以一种平静的疯感自我洗脑：
人生，就是这样。
上天见不得你过得太舒心。
她摸了摸心脏口那股跳跃的力量，任凭手与心脏一起跳动。
很好，那里依旧温热。
血液依旧流动。
自己仍然活着。
活着就行。
活着就行。
岳花林情不自禁地呼了一声。
声音并不大。
同事们细碎的讨论刚巧在这一片刻停顿了一下。
短暂的静默放大了这抹呼气声，众人这才发现，屋里有个人一直都没说话。
不说话也就罢了，呼气声居然还松弛到有些格格不入。
“花林，这么淡定？找好下家了？”
……
身处漩涡，别想避开。
仅凭一声呼气声，就下了一个结论，谣言估计就是这么来的。
被迫卷入对话的岳花林自嘲摆了摆手：“找下家不至于，可能我天生情绪比较稳定。”
一句话直接堵了众人顺势问下去的茬。
这就像在变相说，刚刚大肆讨论的同事们情绪不稳定。
大家纷纷尬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话，倒是办公室里的年轻姑娘，想到什么说什么：
“花林姐，你前段时间说，这个月要休假旅游，还去不去啊？”
“去啊，正好把没休完的假都休掉，不休就浪费了，公司又不给折算成加班费。”
其实，公司不给加班费只是理由之一，还有一个原因，这个旅行是她早就做好攻略、买好超低价机票的省钱旅行。
她是人，不是机器，精神内核再强大，也需要出口调节。平日里已经够憋闷了，再不出去走走，窒息的工作加上感知器散布的焦虑，她怕不是要直接回出租屋上吊。
*
裁员通知发出后的几天，设计部大半个办公室都在互探消息，谁拿了哪家offer又被毁约，谁又是一份面试都没有的颗粒无收。
如此一看，身为大城市的尚市，就业市场也是相当令人作呕。
有人传来不知是否真实的小道消息：隔壁组八十万年薪的大佬也被裁了，好不容易面上了一家公司，结果人家工资直接给他砍对折。
那后来呢？他去了没？
去了。
房贷、现实压力都在眼前摆着。
别说对折，对对折也得去啊。
曾经有个玩笑是这样的，别的城市，特产都是美食、礼品什么的，尚市的特产就比较特殊了——人才。
现在一瞅，人才流失如此严重。
特产变“遗产”，指日可待。
跟部门其他被裁的同事一样，岳花林表面在工位“站好最后一班岗”，实际上一直在刷招聘网站。
要说一点都不慌，那绝对是假的，即使她一没贷款，二没小孩，但裁员赔偿满打满算也就3个月工资，3个月后，她要是还没工作怎么办？混吃等死吗？
最关键的是，她已经连续海投了一个礼拜的简历了。每天都是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大佬好歹还有面试，她连面试的边角料都捞不到。
蹉跎了几天的岳花林，压力大到想流鼻血，为寻找心理安慰，她甚至跟作孽感知器玩起了挣扎：
我现状这么差劲，感知器都能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它不动，逆推一下，那么就是……我将有好事发生，现阶段的好事是什么？是我快要找到工作了！
事实证明，狗东西从不让人得偿所愿。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感知器立马狂轰乱炸、轰鸣工作，岳花林的心脏猛地吸入了一股冷空气，抽搐了一瞬，焦虑立刻像一股病毒，传满四肢百骸。
作孽。
岳花林生无可恋，上手搓了搓两条弯眉。
早知道就不想了。
从毫无回复的简历投递看，她将会有好一段时间摸不到新工作的门边。
所以这狗东西啊，也不会消停了。
*
之前找人事部“谈判”的同事，被办公室奉了一段时间“陈胜吴广”，大家都躲在后头，等待窃取“起义”胜利的果实。
最终，陈吴成了荆轲，英雄落寞退场，裁员赔偿还是原来的价格。
这也在岳花林意料之中。
失业与没钱的双重加成，让办公室的低气压与丧气，达到了一种足以溺死人的程度。
索性，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推着，终于推进到了她的旅行时间。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离开这个阴气十足的地方，找个舒适的环境，暂避邪风。
岳花林朋友很多，出发前她特地带了一个大背包，说要给朋友背点正宗土特产回来。
好友叶宜宁表示：“土特产倒是不必了，拎着太沉。”她转手给送岳花林一根自拍杆，并嘱咐她：
“请岳大美女帮忙实地考察一下，这地方是不是真像网上说的那么有意境。如果情况属实，请大美女务必多拍美照，并时刻更新朋友圈，让大家羡慕羡慕。”
“必须的。”
带着顶级放纵的心情与朋友玩笑的嘱托，岳花林踏上了旅程。
*
西北的风夹杂着孤寞萧条，群山包围机场这片突兀的城市，苍穹之上，火烧云与雪山映照冰与火之光，不惧人类的雄鹰在天际间强劲振翅，远处有低压的歌声在吟唱。
破旧轿车与远道而来的游客同频共振，行驶在去往类镜湖的公路上。
手里的轿车是岳花林下了飞机租的，租金超低。
租车老板仗着天高皇帝远，淘了一停车场即将报废的破车，专门租给像岳花林这种出门不舍得花大钱，却仍旧心怀“诗与远方”的牛马。因本身不合规，连身份证都不用登记，直接交了押金就让开走了。
距机场最近的景点便是类镜湖，也是全国游客下飞机的第一站。
它因湖面似镜而得名，放眼望去，碧空如洗，水天一色；攻略上这个地方非常火，即使今天是工作日，路上依旧有不少车朝类镜湖方向开去。
岳花林连导航都没开，跟着车流就这么趟到了目的地。
先到的车几乎已将景区停车场占满。
岳花林绕了停车场一圈，又回到入口，本以为停车场内一点空位都没了，刚想停外头去，眼前的车位就空出来了。
人活这么多年，头一次运气这么好！
她欣喜若狂，转着下一秒就要脱落的方向盘，挂挡一脚油门，吭呲将半个车头开了进去。
然而车屁股还没来得及回正，不知从哪个方向拐进来的黑色兰博基尼，生生挡在了她的车前。
……
……
劣质破音喇叭的先响了两声，似在“好意”提醒对面不速的豪车：
兄弟，我先来的。
豪车的车主不知是耳聋没听见，还是纯粹没素质，就要跟她较劲，愣是一动没动。
这就很让人生气了。
出来玩，好心情最重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岳花林不打算跟这辆车多废话，不远处便有穿制服的景区人员，她解下安全带下车，瞄了一眼不识好歹的车子，打算喊工作人员来协调。
这一瞄，不多不少，让她注意到了一个令人诧异的讯息——
这辆车的车牌……居然是尚A。
尚，尚市简称，也就是她工作的那个城市。
尚市距这儿可足足有三千公里啊。
此地的车辆，一路看下来都是本地车牌，顶天了就隔壁省的；这么远的牌照，实属罕见。
虽说人家车爱开多远开多远，与她无关，但车上坐的人……
一定跟尚市有点关系，或者，车主就是尚市人。
尤其这辆车，还是辆名贵车。
脑子里一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仅转了三秒，岳花林几乎是当机立断，回车上拿出了包。
来自尚市的老板……意味着什么？
就业机会。
出来旅游，没带简历。
不过没关系，她包里常备着几张名片。
岳花林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接着换上一张公式化的微笑脸，走向那辆兰博基尼。
她本就生得清丽灵秀，笑起来更是娇俏可人，眼尾梢弯处有一道自然的细勾。面如白团，发似黑瀑，为了旅拍上镜，她还化了一个更衬她皮肤的唇色。此刻，她挑着眉，会说话的眼中正清晰真诚地传达着：
您好。
阻隔着的车窗摇下十五厘米，出现一张警惕的脸。
那脸色充满审视，活活一副行凶被撞破的偷感，不善且不逊。
岳花林被这眼神怔了一下。
不是吧，仅仅是看上了同一个车位，就表现出了如此强烈的不友好？
我不打扰了还不行么？
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然而就在这退步的方寸之间，原本因为没工作而郁结的心脏，骤然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一瞬间，心中的紧张感骤然丧失，一颗心平稳跳动，周身的焦虑因子顿时被全部杀死，只留一份天地悠悠的心境。
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变化感过于强烈，致使岳花林本想再退后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
心脏的状态不对劲！
在陌生人面前捂胸口显得太过奇怪，岳花林克制住了这个举动，但巨大的内心变化却让她脑中自动划过一丝若隐若现的猜想：
感知器停了？
为什么突然停了？
是受车内之人的影响吗？
难道……他真是能解决自己工作的贵人？
贵人？
那可要继续争取！
岳花林的演技不错，纵使方才被对方表现出的凶恶有些发怵，她依旧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继续装出那副讨人喜欢的微笑。
为了更套近乎，她甚至还使用了尚市的方言：
“您是尚市人吗？我也是，这是我的名片。”
事实上，岳花林并不是尚市人，她只是一个从小城而来，去大都市工作的打工狗，只不过语言天赋极高，加上在尚市待了好几年，便会说了当地的方言。
驾驶位的男人不知是看她漂亮，还是什么原因，看了一眼后座，才缓缓落下警惕的表情。
这个动作一做，指向性就相当明显了。
眼前这位只是司机，后座坐的才是老板。
后面的人并没有说话，应该是睡着了。司机瞄了一眼岳花林的名片，顺手放在了手旁的收纳箱里，继而又不适地看着她，催促的眼神像是再说：还有什么事？
“出门在外遇见老乡不容易，可否给一张您的名片？”
司机可没有名片这东西。
不过，车前塑料板上倒是放了一沓老板的名片。
司机也没多说，随手抽了一张，递给车窗外的岳花林。
骆源。
岳花林轻声嗫嚅着名片上的名字，“骆氏地产集团总经理……”
她边说着，边顺势看向车后座。
总归得看看老板长啥样，彼此先混个脸熟也好。
司机那侧车窗开得很高，后座的角度刚好被挡住。
他终于忍不住了，低声提醒：“骆总在睡觉，你有什么事？”
“哦抱歉，师傅你好，我是一名图纸设计师，最近正在找工作，工作经历与骆氏地产的业务相当匹配，如果贵公司还在招聘，可以考虑一下我……”
长篇大论，没完没了。
司机强行地克制着无法掩饰的不耐烦：“骆总醒了我会把你的名片给她。”
岳花林礼貌地回复了一个甜笑，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司机的烦躁。末了还大度道：
“谢谢，车位就让给您了。”
等回到车上，岳花林反打方向盘，识相地将车开走，给对方腾了一个空位。
那辆兰博基尼在车位上停了很久也没有动静。
半晌后，车后座的男人才睁开惺忪的睡眼。
“老周，到了？”
司机比这男人大了有二十岁，但回答的语气却十分恭敬：“骆总，刚到。”
男人没再说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明明没动，但躯体之中却已欠伸了一番，经络经此一活动，他再睁眼，已是满目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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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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