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睁眼，昏暗的黑色逐渐亮起，耳边是翻卷子的声音，原本的寺庙香火残存在鼻息里，随着呼吸吞吐，逐渐褪去。
骆源于头晕目眩中一定神，他站在一间教室旁。
教室里的座位分隔得极开，显然是被特意布置过的，旁边的同学背着书包，翻着做满笔记的讲义。
透过窗户看教室诺大的黑板，上面写着几行大字。
本场考试科目：物理
试卷共 6 页
考试时间：9：00-11：00
门上还贴着一条封条。
这是哪一年？
阳台外是一片绿茵操场，操场之外肉眼可见的站了一大片人，再远眺一些，依稀可见被放了栏杆的马路。
还有哪种考试值得如此多人大动干戈？
又是高三那年，眼下是高考。
又有人发动了时空跳跃。
梅晓院慌慌张张差点撞到人，他顶着一头没比现代世界强到哪去的发型，直接刹在骆源面前，紧张道：“你发动的？”
骆源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开什么玩笑？”
梅晓院：“不是你那是谁？岳花林？”
“不会是她。”
骆源蹙眉，口气却是相当笃定，只是他环顾四周，却并未有她的身影。
“坏了。”
梅晓院脸色惨白：“不是你，不是我，不是岳花林，那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刘振庆自己发动的，要么是刘振庆早就找到了买家，得知这个项目最大的功臣——我，不干了，他干脆直接卖了，这场时空跳跃是那个买家发动的。”
骆源：“项目还有问题，他不可能卖给别人。”
梅晓院：“你怎么知道不可能？是你了解刘老板还是我了解！”
骆源：“都是资本家，当然是我更了解！”
一个半成品和一个成熟的产品，价格差之千里，在功亏一篑时，将多年“努力”低价卖出，这可比杀了刘振庆都难受。
作为处处压骆源一头的梅晓院，头一次对骆源的话无言以对。
“岳花林呢？”骆源问道。
梅晓院：“不知道，她没跟你在一起？”
骆源：“原先在一起，她现在人呢？”
梅晓院：“那估计在楼上或是楼下。”
“噼啪”一声，考场广播被打开了：
考试即将开始，请考生陆续进场。
天色渐暗，低沉的雷声似在预示昭然若揭的尖锐阴谋。
骆源瞄了一眼考场外张贴的考生信息，岳花林的名字和照片就在纸上，她跟他一个考场。
一见骆源要往反方向走，梅晓院立刻扯住了他的袖子：“你要上哪去？刘振庆发动这场时空跳跃，八成是学你当时弄死那两个人的手法，让你也死在这！”
骆源：“我死不了！”
话正说着，岳花林从楼梯口上来了。
骆源：“你没事吧？”
岳花林的手无意识捶着胸口，脸色煞白，显然不像是没事。
骆源忽然想到，她曾说过的，她的感知器，好像就是在高考结束后的瞬间种下的。
也不过就是两小时后了。
这会儿她是八年后的岳花林，心脏里本来就有感知器，若是再来一个，那心房将会被完全涨破。
梅晓院：“花林你来了？太好了，你们现在都进考场，刘振庆已经疯了，他这场时空跳跃不是白发动的，他不会放过我们每一个人。”
骆源：“那如果我先弄死他呢？”
梅晓院：“？”
他知道骆源疯，但没想到他会这么疯，居然想先下手为强。
“骆源，刘振庆跟你之前杀的那两个人不一样，他知道你的所有历史，包括你在这个时空以顾研的身份活动。”
之前能顺利弄死于豪和阴阳脸，身份和相貌变化占了决定性作用，而这个关键点随着上次跳跃，被梅晓院发现并写成了论文，刘振庆全都知道。
敌在暗，他在暗，要想反杀刘振庆，完全不可能。
况且这是在八年前，这会儿的顾研只是一个学生，而刘振庆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教授了。
骆源：“我死了会怎么样？”
岳花林立刻警觉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骆源要是没了，她的心脏还不得直接炸了？
这事梅晓院没做过实验，不知道会怎样。
从先前死在这个时空的两个人的事实结果分析，人在这个时空死亡，尸体会自动回到现实时空。
但骆源在这个时空，使用的□□不是他原本的身体。
一个不是自己的□□，在其他时空死亡，他的意识是会跟着□□一起死亡，还是飘向空中，寻找新的躯体依附？或是直接回到现实时空？
梅晓院不敢下结论。
“你死了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能确认，就是我跟岳花林要是死了，那就是真死了！刘振庆肯定就在这附近候着我们！”
梅晓院说着，瞥了眼陆续进考场的考生：“现在这里是高考考点，刘振庆进不来，我们暂时都安全。马上就要考试了，考试过程中不能随意乱走，不然会被抓走，我们得低调点，先进考场，等考完我们就混在考生堆里，先偷溜出去再说！”
考场的监考老师开始催了，骆源看了岳花林一眼，意思是想听听她的意思。
她没回话，人直接朝考场里走。
考试铃声响起，题目跟八年前做的没什么两样，岳花林心不在焉地答题。
其实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一些事实，她好像摆脱不了宿命强加给她的噩运。两小时后，感知器会被再次种下，即便上天给她一次重新模拟的机会，她也照样会踏入火坑，毫无还手之力。
岳花林一切的落寞表现落到了骆源的眼里。
所有人，都是刘振庆一手促成的受害者。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场受害，他跟岳花林才得以相识。
他要由此感谢刘振庆吗？
绝对不会。
凡是歌颂苦难的人，都是虚伪且愚蠢的。
考场中的机械秒针一下下推近，像是宣判着一行人的死刑之日，搭配周遭笔尖叩问试卷纸张的沙沙响声，紧张且局促。
八年前的岳花林会知道，这场考试后，她奔赴的是余生无尽的焦虑吗？
八年前的梅晓院会知道，这场考试后，他面对的是法律，伦理，道德的压迫吗？
八年前这里的所有人会知道，这场考试后，他们遇见的是毫无未来的失业、裁员、白眼、昏天黑地吗？
他们都不知道。
再来一次，也是如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重蹈覆辙。
广播里的机械声再次提醒，距离他们的青春幻想结束，只剩15分钟。
骆源忽然起身，手中拿着早就做好的试卷，缓缓走向讲台。
“安静，其他同学继续考试。”
整个考场都被他的动静震到了，监考老师示意骆源尽快离开考场。
他的步伐缓慢又沉重，像是灌了铅，一步一步下楼，穿过警戒线，朝校门口走去。
门外早就围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是一个记者，就等着采访今天的第一个出考场之人。他也不管当事人同不同意，直接将话筒递了上去：
“这位考生，这位考生，我看到你提前十五分钟就交卷了，想采访一下，你觉得这场考试题目简单吗？”
骆源的眼睛并没有看记者，也没有看镜头，相反一直在搜罗着什么东西。
骆源：“嗯。”
记者：“那心里有什么目标院校吗？”
骆源：“尚大。”
这口气可不小，市状元才敢碰的学校，他却轻飘飘地就说出来了。
记者被这少年特有的轻狂惊呆了，周围的家长更是炸了一锅，同样是今年高考，自家小孩上个双一流都烧高香了，这小孩开口就是尚大？
记者：“那有想选的专业吗？”
骆源：“天体物理。”
家长：……
在师范、会计、医学等大众专业根深蒂固于家长思想中时，天体物理这类高大上的、压根不会思索到的专业，无疑让小镇家长们望而生畏且深深叹息。
“这谁家的娃？”
“不知道啊，家长没来吗？这么优秀的孩子，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考试，爹妈都不来送考的？”
“说的也是啊，我家孩子别说尚大了，刚过本科线我都几场考试全陪下来。”
“好小孩就是不用家长操心……”
周围家长窃窃私语，记者会心一笑，眼前的考生不愧是学霸，知道说什么会引爆话题，今天的奖金有了。
借着骆源的话，记者顺势问道：“为什么想选择这个专业呢？是高中阶段对物理非常感兴趣吗？”
周遭并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
藏得可真隐蔽啊刘振庆！
骆源忽然用指甲轻点了一下镜头：“这是直播吗？”
记者：“不是。”
不是？
那就有点失望了。
本想模仿那姑娘当时骆氏天台的壮举，现下却有可能会被剪掉。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里有很多人，信息不光可以通过新媒体传播，也可通过最原始的口口相传，只要内容足够爆点，很快就可以传遍全市，甚至全国。
骆源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
他瞥了眼天空，乌云遮住了天空的太阳，他将笔盖抵开，紧跟着，他将笔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这举动太过突然，周围一圈人惊呼了一声，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长甚至举起了手机！
骆源：“我对物理没什么兴趣，我只是想去尚大！”
一个十八岁的男生，在奔向未来的入口，高声疾呼，声嘶力竭，任谁都不想错过这场戏剧性画面。
骆源：“我家人被人害死，凶手是尚大物理学院院长刘振庆！我要去那里查明真相！”
下一秒，笔尖直接被插入喉管，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妈呀！”
“卧槽！”
“这小孩学傻了吗？好不容易高考考完了，闹自杀？尚大的苗子啊！”
“救护车，叫救护车先啊，警察呢？警察不就在这吗？警察！”
“等等，他刚刚说什么？他家人被尚大老师害死了？”
“这孩子也是傻，自杀有啥用？真要报仇，直接捅仇人去啊……”
“还真不一定没用，他要是真死了，那可就不是小事了，到时候整的全国人民都重点关注这个事，他那仇人没准真就被就地正法了。之前那个诈骗的事，不就是因为刚高考完的小孩直接猝死了，才快速结案的吗……”
“等等，这小孩我认识，他们学校的学生会长，成绩可好了，一直考全校第二名的！”
“你厉害了，还知道他第二名？那第一名谁啊，可别被影响了。”
“你不知道吧，第一名就是他儿子。”
“小孩这么厉害？哎你有福气啊……”
“也不是次次第一，有时候也会往下掉一掉……”
说话的家长肩膀被路过的人轻轻撞了一下，不过人多，大家也都不计较这些碰撞，刘振庆脸肉横跳，看着说话的家长滔滔不绝，又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顾研，指甲嵌进了肉里。
骆源双眼猩红，止不住的喘息愈演愈烈，他朝远处而来的岳花林伸出了一只血手，口中无声地吐着几个不清晰的字。
别过来。
音爆雷声在准确的时间点响起，炸响了几个“外来人口”，骆源用尽全身力气，将笔从颈动脉中拔出。
“骆源？”
梅晓院一个箭步冲上去，却见骆源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手表，他阴涔涔地惨笑了一下，接着按动了手表上的按键。
“不要！”
一声尾音戛然而止的高叫，湮没在八年前历史里，时空残忍地将所有外来人口甩出了出去，顾研在最后的瞬间，生生在二人面前断了气。
*
“他人呢？”
身边没有顾研，也没有骆源。
这个活生生的男人，或许真的已经死在了其他时空。
梅晓院被两场夹击的时空风暴卷得脸上都是血，手机都差点拿不稳了，满脑子都是顾研脖子上一个血窟的画面。
这人是他妈的真狠啊，拿着一支不怎么尖的笔，说捅就捅，赴死之感堪比谭嗣同。
第一的位置就应该让他坐！
梅晓院哆哆嗦嗦，在手机的搜索引擎上打出“刘振庆”的名字。
网页铺天盖地，全是关于刘振庆的新闻，他于昨日，因违法犯罪，被法院判刑了二十年。
调查过程没有公布，或许是为了保密，或许是因为过于科幻，不便公布，但在一些论坛中，梅晓院看到了一条看似离奇的时间线。
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便有人举报刘振庆违规科研一事，只是科研圈不像明星圈，大家的关注度普遍不高，举报的人数也不多。
直到八年前，一位高中生自戕于高考考场门口，高呼希望法律惩处刘振庆，彻底拉开了对刘振庆的举报序幕。
这八年间，一批人像是受到了集体鼓舞，纷纷站出来不断接力举报，其中有学生，有占卜师，有律师……各行各业，他们都举报同一个话题：刘振庆违法科研，手段残忍，草菅人命。
如果没猜错，他们应该都是时空穿梭的受害者，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打响了武装反抗强权统治的第一枪，之后广大群众应声而上，推翻了一段长达二十年的不对等凝视。
怪不得顾研蒸发般地消失在了现实时空，原来，他早就死在了八年前的那个时空。
“岳花林，你……”
梅晓院想问“你怎么样”，忽然又想到这姑娘的心脏跟骆源是绑定的，眼下骆源死了，她是否也会心痛至死？
她就这样静静地跪坐在地上，目光平视，一言不发。
“他……”梅晓院想了想，还是继续道，“他好像把历史改写了，我这显示刘振庆不是我的导师了，我也顺利毕业了，你要不要查看一下自己的学历信息，还有自己银行卡里的钱……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毕竟蝴蝶效应……”
岳花林闻言呆呆地看向梅晓院，像是将他的话消化了很久，她忽然怅然若失地捂着自己的心脏。
别过来。
别过来。
这场赴死太过轰烈，他以身入局，一箭双雕，以自己的命来换刘振庆坐牢，再在音爆发生的前一秒将她送走，免去她后半生的痛苦和顾虑。
于她而言，最大的蝴蝶效应便是感知器。
现在心脏那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了。
两行热泪滑下。
岳花林的嘴角抽动，不知是因为极度兴奋还是痛苦。
她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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