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离被派来给自己陪嫁,也算是另一桩意料之中的事。秦若水这人话说得好听,但说到底还是怕他跑,宫内那么多人偏偏遣了个自己的心腹。
符离年纪虽小,眼色却是极快,聪明懂事,也不需裴沚多操心。也好,裴沚心想。他眼下自顾不暇,带个伶俐的总不至于碍他的事。到了山脚下发现情况不妙,再一脚将她踹走就行了。
裴沚琢磨完,看到天快黑了,便冲车外喊:“符离!我们到哪儿了?”
“刚出双离没多久,”符离算着里程,回答道,“照这个速度十日后可到豫州。我们在耀国都城雁京歇沐几天再启程,走官道快马加鞭,不足月就可得至斧头山。”
又从怀里抓出个油纸包,反手扔进了马车内。裴沚接过,还热乎乎的。
符离说:“殿下饿了吧?我提前买好吃食,就等着给您果腹呢!若水大人交代了,您爱吃槐花包子,我特地叫摊主蒸了几个皮薄馅厚的。”
裴沚没说话,只打开纸包,裴沚拿出一个圆胖的包子嗅了嗅,然后猫儿似的小咬了一口。
半晌,才又道:“…符离,我问你。早些时候你说自幼进宫,你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符离叹了口气:“殿下真会说笑,谁家姑娘进宫还能是自愿的呀。”
裴沚:“那你怨吗?”
“怨谁?我父兄?我娘?不啊。怎么会呢。”
她顿了顿,“我一直觉得我比其他姑娘幸运一些。我家境不差,爹娘和几个兄长也都很疼我,但实在是女孩留不住,又不想我早早嫁人,才将我送入了宫。”
“怎么个留不住法?”裴沚重新包好油纸,他忽生出些困意,一只胳膊弯曲做枕撑在了窗棱上。
“不怕您笑话,我家做的是见血的生意。”符离愧道,“我娘说,我们这行干的就是一个保驾护航,只为着一个目的而不择手段,时常连命都要赌进去。我爹娘兄长都不愿意我手上沾血,更不忍仇家找上门来时我受他们连累,就做主送我进宫。同样是守护,认准一个主子,一生只扶侍一个人,总比日夜刀不离手防暗箭防阴招要好。以前若水大人、公主殿下是我的主子,现在若水大人要我跟着您,那您就是我的主子。”
“嗯,”裴沚眼皮打架,声音轻下来,“你比我强。”
又强打起精神,“但那祝情并非寻常恶徒。我是男子,事发后最多是被他乱剑捅死,可你到底是女子,你想必听说过祝情其人只爱美女不爱财。所以如果我之后要你走,听我的,你头都不要回。他若是图谋不轨……丫头,你这个主子保护不了你啊。”
符离攥紧了缰绳,嘟哝了一声,“不用世子保护。时机到了,我自戕就是。”
裴沚听见,笑了,“我信你做得出来。”
又道:“可你也知道,我不是真的公主。我连世子都不是了。我去斧头山只是为了确保澜娘的安全,可如今若水和镜王对我有事相瞒,我不能坐以待毙。好丫头,我接下来要走的可都是离经叛道之路,即便这样你也要跟着我吗?”
“要跟!”符离大声说,“别人不知道世子的好,符离知道!就是刀山火海符离也要伺候世子,至少您不会孤单……”
十足的孩子话。
裴沚和若水相识这么多年都摸不透他的心思,这才短短几天,她又怎么会知道他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你是个有本事的丫头。人么,一生总要有个信念的,我没有,我不能也不让你有。”说着,裴沚停了片刻,“你执意要跟,那我便不再拦你。等到了斧头山你便扮作男相,虽说瞒不了一世也至少可瞒他一时,只要祝情的注意力还在我身上,你就是安全的。”
符离听了这一番话,眼眶迎着夜间的风一下子酸涩涩的。她仰面朝天,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裴沚却已经无暇再顾及这沉默了。他从刚才起就不知何因而浑身乏力,一片漆黑中眼冒金星,头似千斤顶一般,坠得他直要往下倒。
他实在撑不住了,弱声道:“不行,我得眯一会儿了,今天怕是走多了路,累得……”
“糟了!”符离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她一声惊叫忙勒停了马,自己也转身掀帘钻进了马车。
她扶着裴沚的肩膀拼命摇晃,“殿下,那包子你吃完啦?哎呀呀,那原是我怕您又要逃跑,里面给您下了足量的蒙汗药——”
蒙什么?蒙汗药?
裴沚要疯了,他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咬死了牙:“姑娘!敢问你家究竟做的是什么生意?”
符离沉痛地闭眼:“小女…家里开镖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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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剂量十足的蒙汗药使裴沚昏了相当些时候,再醒时人已经在一家客栈的厢房。他头痛欲裂,吃力欲撑床起身,茫然地转着脑袋环顾四周,正好给刚采买完干粮回来的符离推门撞见。
她尖叫一声,忙飞扑到床边,“殿下!您可算醒啦!”
裴沚叹了口气,确认道:“我睡了几日?”
“整整一天一夜,殿下。”符离痛心疾首,“您睡得那样沉,我差点儿以为您要醒不过来了。”
裴沚点头:“还是药放少了。下次别顾虑,最好下够二两。”
这话让她怎么接?符离伸出手,轻轻给自己嘴上来了一巴掌。
若水大人说过世子贬损起来没完没了,符离于是忙转移话题:“您饿坏了吧?”她排队买来的饼还忒烫,趁机将油纸袋滑到主子手里,殷勤地,“全是个头儿大的,您趁热吃。”
裴沚却握着那烫手大饼,不想下嘴。
见他不吃,符离以为是他嫌太烫,便又接过来用力吹了吹,再递过去,裴沚却不接了。
符离冤枉,又皱起脸道:“真不敢啦!我十二岁入宫,再狠毒也就这些小把戏。您该庆幸我不是我哥,我大哥送镖的时候挑断手筋脚筋的都有,那才是——”
不是叫人吃饭吗,怎么还越说越血腥了?
裴沚听不下去,甩袖叫她打住。
符离忙住了嘴,规矩着将世子殿下搀扶起来。
整整一日没有进食,裴沚确实早已饿得不行了,却一低头就闻见自己身上的酸味儿。便只好先让符离先吃,他实在得沐个浴。
屏风内,热水暖散了一些服药后积攒的疲乏劲儿。
裴沚蜷了蜷,声中满是惬意:“还没问你。我们到哪儿了?”
“啊?”符离噼里啪啦地摆着碗筷,不由得扬高声音,“噢,咱们离开双离有几天了,殿下不醒…我担心,就在郊外县城找了家客栈暂且停着。明朝启程,再过七日就能到达雁京。”
裴沚微一颔首,“多谢。”
符离嘿嘿一笑,自己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准备开吃。
夹了菜就着饼送到嘴边时,又按下忽道:“奴才也有一事想问。”
“世子殿下那日说,'不能坐以待毙'。殿下,您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裴沚往身上撩了捧水,“你若水大人和镜王连袂唱大戏,俩半仙玩儿我一个凡人多不公平。澜娘现在人不知在何处,我需要一个盟友。”
符离放下筷子,喃喃:“您指的是……”
裴沚一笑,不再言语。
半个时辰不到,裴沚泡好从水中出来。他穿着净袍从屏风后走出,垂在颈后的黑长湿发向下大滴地坠着水,已经吃好的符离“哎呀”一声,忙取来干布和角梳替世子拭发。
裴沚任她摆弄着,提衣坐在饭桌边,也挽袖拾筷。
几筷子青笋下腹后,裴沚忽而开口,道:“镜国男子成人后不蓄长发。你可知,我为什么早已及冠,却还留着这头发吗?”
符离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青丝,“奴才不知。”
裴沚淡淡,“因为我放不下。”
“我生为一国世子,却以公主的身份度过了前半辈子。人们见到澜娘时知那是公主,见到我时,还只知那是公主。我要蓄起长发,才能和澜娘一模一样,我只有做她的替身,裴沚其人才有活着的价值。我不能剪掉,我没了这张脸和头发,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世子的声音一向清亮悦耳,却不知怎地,此时在符离听来竟似寒风般凛冽。
他的乌发才被热汤温过,如今握在符离手里,却如攥着一把冰渣般刺痛扎手。那滴下的水珠仿佛都成了从她手心淌出的血,她倒吸了一口气。
打第一眼见到世子殿下起,符离就感叹,世子和公主一样美,但他的美却尤为刺骨,且易碎。他那时被若水打晕了抗着进宫,卸在椅子上就像卸一盏琉璃,只得轻轻的,仿佛动作稍重,他便会如他的表字“化冰”一般,真的转瞬融进这玄清城的漫天飞雪中,似从未存在过般随风消逝。
可世子偏偏又是坚不可摧的。
“符离,你得知了我的计划,就意味着你从此要和我共撑一条船。今后无论是千夫所指,还是天打雷劈,我要遭受的也一定都有你一份。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符离从没去过忘忧河,可透过裴沚那一双冷彻的烟眸,她似乎就能看到他口中的雪域苍茫,寒风砭骨。
裴沚是那极寒之地开出的一枝梅,符离一嗅,就嗅出了他所有的不甘和温度。
十六岁的少女心中颤动。她咬了咬牙,亦是决绝地一跪,“世子不必再劝。符离说了,今后您就是我的主子,无论是上刀山下火海,符离都跟定了。”
裴沚见其决心,便不再追问,只将她扶起,点头道:“好。那日我说,我要走的将是离经叛道之道。你可知我离的是何经,叛的又是哪条道?”
符离摇头。
裴沚眸中清亮,伸出一根纤长手指朝上,“这条。”
“我本天之弃子,神明弃我,却弃得不彻底。要我生为凡胎,却没要我生为蠢材。你可知,我在忘忧河的那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想什么?我想我究竟何错之有,想我到底哪里不如人。最后我终于想明白,我不仅无错,我也从不低人一等——那些半仙儿,无论是裴徵,还是祝元虎,他们归根结底都是人。而为人,他们未必赢得过我。”
“祝情动机模糊,意欲不明。十年前他只灭了渡国却并未收服整个九州,我赌他另有执念。他要劫天,巧了,如果可以,我也想跟那位神明见上一面,当面讨教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于我而言,只要裴澜活着,其余的管他什么天下苍生,我没有任何顾忌。”
他稍顿,又说,“镜王为吾妹取名为'澜',却把我叫做'沚'。'沚',小可以止息其上,乃是水中之小洲。裴徵笃信我是'神罚',我便将这罪名坐实,要他瞧瞧何为真正的'神罚'。你也记着,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做公主,之后我将做回裴沚,只是裴沚。我要他们都没入这万劫江海,一线生机只能是我这水中小洲的一渡。”
符离微微屏息。
“你若水大人说,灵根被斩,所有灵都会被收回。”裴沚目光寒洌,“要我说,斩得好。天上那位统治九州太久,该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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