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玄误入斧头山这么久,在这儿的日子虽不至生不如死,也说不着再无法重见天日,他却也从没想过再次出山的这天会来得这么快。
主子要出门,符离自认是主子的丫头,加上主子身体不适,便也要跟着去,但却被裴沚留了下来。理由是三人同时消失太为蹊跷,需有个人守在竹屋,以防变故。主子所言不无道理,符离虽忧心,也只好应下。
二人出发前,符离一边为裴沚束着披风,一边冲风玄恶狠狠道:“二殿下,您可不要想着逃跑,要是公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跟您拼命!”
一个小丫头片子的威胁无甚威慑力,更不用说对象还是漠北的鹰王子风玄。话说完,看见风玄那努力忍俊的样子,符离一下子红了脸。
裴沚好乐道:“行啦!若我有什么三长两短,郡主也饶不了他。”
两人避开了少数留在村中的女人们,打着灯笼,于破晓时分出发。
来到山门前时,风玄看着那参天石门,一下子白了脸,才想起来自己灵根被封,遂绝望无言地向裴沚看去。
裴沚却平静地道:“先试试再说。”说着,伸手一推把人搡了出去。
风玄则在心里骂道,你说得倒是轻巧。
又不是搬块石头那么简单,就算让他试……
风玄正欲开口抱怨,可谁知奇怪得很,他被裴沚推着去了脸挨石门的距离,竟忽感手心一热,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冲动,几乎像是骨子里的本能一般,一下就延伸至全身。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山门果真跟随他的动作震动起来。风玄又惊又喜,兴奋地回头看裴沚。
……果真如此,祝情没有骗他。裴沚想着,勾起唇角一笑。
风玄攥了攥拳,又生怕这灵会被再次收走似的,当即五指大张,隔空操纵着山门向两边拨去,山间宽敞的路就摊开在眼前。
裴沚被那走廊里冲出来的风吹得打了个寒战,他拢了拢衣袍,乐了:“你竟真的当是灵根被封了么?你那么冷静,我还以为你早有自信祝情不会动你呢。”
听见祝情的名字,风玄揉着手腕,“哼”了一声:“我倒不是信他是多好的人。只是……风傲雪作为凡胎,不也好好地活到了现在。”说着,他眼中神伤,“有时候,我还真的希望自己没带着这本事出生。”
裴沚听了,胸中不由一紧。
但很快,他又松了心,口气如常道:“…天要亮了。走吧。”
待他们来到景颐小镇,朝阳已是明媚。
镇上店铺逐渐开张,又路过镇子入口那间菜摊时,正碰上店老板在门前洒扫。
大老远就看见两抹高挑的身影,他微笑迎道:“公主殿下早!几日前公子来过,我还纳闷儿怎么没带您一起呢!”
风玄闻言,周身一震,忙看向裴沚。
然而,这已是裴沚第三次拜访景颐小镇,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因此,他驾轻就熟地走上前向人施礼,同是亲切地解释:“是在下早前在山中有事要忙,这几天得闲,山中清冷,正好出来逛逛。”
又暗里掐拧着风玄,让他跟人家问好:“这位是风国的二殿下风玄。入山时来得及没能造访,我带他四处转转。”
这二殿下生得高大,一副塞外眉目迤逦漂亮,店老板打心里欢喜,遂喜笑颜开,连道三声好,又忙进屋取来自家炕的油馍糖酥,往二人手中各塞一包。
与店家告别后,裴沚和风玄一边继续朝镇子里走,一边不停地受着人们的问候。
看着裴沚那好一副游刃有余的练达模样,风玄凑到他耳边小小声惊呼:“这镇子上的人都认识你就算了,怎的却都见怪不怪,他们不知道你是来干嘛的么?”
裴沚咬了一口糖酥,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当然知道。我乃祝情妻,这儿的小孩儿见了我都喊嫂嫂的。”
风玄要晕了,怔怔:“这祝情竟然向整个镇子的人介绍你,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迎接你来似的。真不知该说他是处心积虑,还是一往情深……”
裴沚哂了一声,心中腹诽风玄还是不了解祝情:像他这样的,怕是哪边都占。
但言归正传,正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认识他,他们才不能刻意躲闪,反要大大方方一些。二人沿着主路走了一阵子,风玄被裴沚领进了一间茶楼,店内掌柜的跑堂的,见到公主殿下光临,反应也全都如出一辙,欢喜得像是见了自家妹妹一般。
裴沚行着礼,向他们挨个介绍了风玄,又请小二帮着两人入席二楼的静谧雅间。
茶点上齐,旁人告退,裴沚便脱鞋子褪外衣,盘着腿上了蒲团。他手抓一把瓜子,边咳边吐,和刚才那温婉大方的闺秀模样乃是天差地别,风玄乍舌:“人家都说‘原形毕露’,我则是先见了你的原形,再见你之伪装,当真是惊煞我也……”
“原形”?
裴沚一面听,一面在心中暗嘲:见我的原形,你还早着呢!
他又放下满头秀发,把钗呀钏的往袖子里一揣:“说正事。你之前问我为何要和司空胥勾结,现在告诉你:是因为他有兵。”
不出裴沚所料,风玄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
“谁有兵?司空胥?”他差点叫出来,“有多少?!”
又跌坐下来:“那小子再不中用也是本家次子,芷王会放任他去舞枪弄棒?”
裴沚笑得狡黠:“当然不会。所以我才有机可乘。”
又说:“司空胥私养了三千精锐,其中木灵使有整整八百——他瞒得好好的,可惜比起芷王我先知道了,我便想,与其让他的兵见不得光,还不如借我之手,还算有点用处。我眼下正好是凡胎一个,再加上祝情暂时算是友军,若是有了司空胥的兵,何不是一种如虎添翼!”
听到他把祝情称作“友军”,风玄有种不详的预感:“长宁,你究竟想干什么?”
裴沚随即以正色,以一指点了点脑袋:“又忘了?——‘搭桥’啊。打我进斧头山起,你父汗和雷霆就也跟着消停至今,再无其他风声走漏。他们又不是会坐以待毙的那类,闷声不响这么久,准备一旦做齐,接下来恐怕就会去找容十三娘,拉她上贼船。但我敢赌,他们暂且不会这么快动作。那么如果我们此时先他们一步,带着司空胥的兵去找容十三娘呢?”
风玄听着,将信将疑:“可是,你凭什么觉得,她会答应呢?”
裴沚说:“若是搁在以前,我倒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离开玄清城前,秦若水同我说了一些内情,我才知道,容十三娘不会轻易向芷出兵,不止是因为后者的绝世医术。你可知,容十三娘是怎么坐上王位的么?”
容十三娘即位的时候风玄还是个小屁孩,能记得个啥?遂一头雾水地摇摇头。
裴沚便接着道:“神明降世以后,这世间相安无事八百年之久,正是因为彼此能够相克制衡,谁都无法更胜一筹。炎能克木,但木却能助炎,就好比若是不停地向火堆里添柴,那这火就能生生不息,永燃不灭,从而所向披靡,攻无不克。除去镜芷,各国之间禁止通婚,而前世耀王容珏狼子野心,多有不甘,曾多次向前世芷王求娶能驭木的女子,却屡屡遭拒,这才恼羞成怒妄图以一把火烧掉整个溪京。而容十三娘和她父王却不同。”
“容珏死后,留了膝下十五个儿女手足相残,容十三娘虽为庶出,但却最是出类拔萃,因此也就锋芒毕露,成了兄长们的眼中钉。十二个儿子自相残杀得只剩下五个,没多久后容王后气得薨逝,容十三娘从此更是势孤力穷,一路被追杀,带着两个奄奄一息的妹妹逃去了徽州。芷国人出了名的菩萨心肠,明知她们是仇人之女,却还是将她们救下了。她这才捡回一条性命,在徽州韬光养晦,循了机会机会卷土重来,背水一战,最终以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庶女身份成功夺嫡……”
说完,裴沚深感口干舌燥,以茶润了润嗓,才又说:“可老芷王宅心仁厚,没能让此事真相跟着她回豫中,连司空胥怕是都不知情。容十三娘欠的这人情极大,我倒不是信她有多重情重义,她如今贵为耀国大王,她若是翻脸不认,谁也不能奈她何。我只信,聪明如斯,若是让她做选择,恐怕她也会和容珏一样,比起灭了芷图一时心安,这八百个木灵使于她而言才更有用。更何况……”裴沚故意顿了顿,眼里流露出满是背后说人闲话时的奸猾,“据说,她还曾与雷霆有过一段不大愉快的旧情。”
风玄越听疑惑越多,一时间太多东西被扔来给他消化,脑子里乱糟糟的,都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只无奈又好笑地道:“这也是秦若水告诉你的?你我都不曾听过的事,他一个近侍却知道!这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谁料,裴沚竟是托上腮,支着脑袋看向窗外:“…是啊。我也想知道。”
语毕,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若有所思,各揣心事。
他们落座的这二楼小间不临街,而是面向店后郁郁葱葱的庭院,眼下还是晌午,伙计们都在前堂忙,后院空无一人。裴沚望着那些树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话说了一半,遂又兴致勃勃地开口道:“说到哪儿了?容十三娘和擎王的情事是吧——”
风玄心中隐隐崩溃,不是说搭桥的事儿么,怎么越说越远了?他暗暗在桌下翻了个腕,意图刮阵风吸引对面人的注意。可这风明明并不猛烈,却是叫那院中的老柏吹得耷拉下一根枝干来。
风玄瞪大了眼睛,拍案而起。
裴沚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再次转回头去:“好好儿的你咋呼什么…”
却见,原本视野开阔的二楼小窗忽被不知哪儿来的粗木遮挡得严严实实,连屋内都一下子暗了下来。那粗木颤巍巍晃着,随着树叶的抖落,竟有一个白衫乌帽的俊秀书生,脚踩枝木走来他们窗前,蹲稳后抬起了眼。
那书生忒不客气,把装竹简书卷的背篓狠狠往屋内一摔,人也跳了进来,同时嘴里嘟嘟囔囔:“我蹲在树上守了俩时辰,可算等到你了!快把你这些书拿走!”
又说:“我这一路上胆战心惊,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饱,全都是为了帮你当‘猪’!”
还说:“你说说,这些破书几十年都没人翻过,你非要我大老远地背来做什么……”
落在地上后抖抖衣袍,抻了抻衣襟,司空胥才有功夫看向周遭,看见的却不只有裴沚,还有一身粗布衫,卷发浅眼,此时正顾着瞠目结舌而发不出声音的风玄。
司空胥同人对视一会,愣愣地道:“这位公子,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风玄和裴沚闻声,这才反应过来,俱是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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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胥有些尴尬,摘了帽子挠着头:“风玄兄,对不住啊。我只见过你金灿灿的样子,不知你私下里原是这般朴素,这才没能认出来。”
说这话的人此时一身书生打扮,风玄心中一股无名火倏然生起,遂狠狠地关上了眼,同时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正如风玄管司空胥叫“愣头青”,他确实不大喜欢司空家的这个二世祖,提起司空胥的名字时,鄙夷不至于,但心中也总是满满的嫌弃。
人总是这样,什么东西一旦相似中有不同,就易在心里有个偏袒,非要分一下高低。且不说当今芷王司空靖“医神”的名号何其响当当,世子司空朗同样是一代少年英才,自幼随父在九州各地云游,救命看病,小小年纪就博物通达,妙手回春,如今年至二十三,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以往九州五国各自行国宴时,互相之间都会来往问候。又因风玄和司空朗年纪相仿,他二人打小起就没少打交道,而对方因饱读诗书而华气自出,儒雅出尘,举手投足和措辞遣句都稳重得体得不似少年人。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司空靖今日不幸崩徂,明儿个司空朗看起来也能即刻着手理政,于芷国百姓而言,一切都将如常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是司空胥——
除了和才貌兼全的司空朗生得异曲同工,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笔杆子都拿不稳的漂亮草包罢了。
如此想着,风玄不屑哧出了一声。
而裴沚十分了解他,知道他这会儿定是在肚子里暗着褒贬人家,便也跟着哧了一声。
因在他心中,这二人的憨愣劲儿实在是半斤八两。
又一转头,瞧见司空胥又开始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裴沚叹了口气,用手指向后耙了耙长发,跳下榻去。
他蹲下来在那摊了满地的书卷中挑挑拣拣,言归正传道:“辛苦你了。这一路上没少遭人盘问吧?”
司空胥被提醒了,这才三两下扒下那身白衫,露出穿在里头的骑装:“快别提了!我这一路上为了避人耳目,不是装成树,就是躲上树,也得亏是我们徽州啥也不多就树多。可一出了徽州,这招眼见行不通了,这才决定乔装打扮。”
风玄猛地睁了眼,一捶桌子:“那你就装成书生?你?不是更可疑了么!”
而司空胥自知不是读书的料,他也不恼,坦言道:“那也没办法么,不然我怎么带这么多书来。”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裴沚还在检视着那些书。
他托司空胥带来的这些,全都是古籍**,多为神明现世后的市井间流传出来的一些野史,还有由佚名笔者编撰的和“灵”有关的一切情报。
司空胥心中有疑,但奈何他不是爱操心的那类,一路上倒也没多想。憋着满腹狐疑,直到再次见到裴沚,才想起来问:“可是,你没事儿研究这些做什么?”
风玄闻言,也才转过头看向裴沚,因他也有同样的疑问。
裴沚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来,知道说得复杂了司空胥又听不懂,遂言简意赅道:“祝情要劫天这事儿有蹊跷,恐有隐情。”
又还是没忍住,补充道:“你刚才见我俩的时候就不觉奇怪么?我倒是‘嫁’给了祝情,可风玄却怎么也是好端端的?”
实不相瞒,要是裴沚不说,司空胥还真没感到有哪儿奇怪。他一面窘着,一面迟来地打量起二人,发现他确实不仅没少块肉,而且似乎还胖了些,原本苍白的脸色如今却是白里透红,珠圆玉润……想着想着,司空胥一惊,马上打住,也红了脸。
遂急忙忙挪开视线,去看风玄。
而风玄握了握拳,感到手中的灵力涌动,遂虽然不想承认,也只能实话实说:“祝情的确没对我做什么。风傲雪也…过得也还行吧。”
又愤愤地道:“至于裴澜,你也瞧见了,她的日子过得简直叫个滋润!谁叫祝情——钟情她呢。”
司空胥闻言,浑身都滞住了。
他才发现,风玄原来并不知道,如今和他们对话的这人,并不是真正的长宁公主!
又后知后觉地听懂了那最后一句话的意味,然后便又是通体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裴沚。
他用眼神无声地呐喊:什么情况?你俩可都是男的啊!
裴沚平静地颔首:是有这回事儿。
又暗暗“嘘”了一下:我知道你惊讶,但现在重要的是风玄不知道我是谁,所以你快别惊讶了。
司空胥以手掩额,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裂开了。
他心中五味杂陈,好半晌,才翁着声道:“……妲己,褒姒,贾南风!当真一个红颜祸水!”
风玄还当他说的是祝情,一想到堂妹风傲雪被迷得五迷三道那样,便也忘了惊异,草包司空胥的脑子里居然还有这等知识储备。
只深感赞同,一下子惆怅了,叹道:“是啊!”
裴沚十分无语。
他抓起热茶一饮而尽,浇熄了内里那股想去楼下问小二要壶酒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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