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裴沚又是一怔,“我么?”
好容易压下的心绪再次从心头窜起,又是任性又是害怕,裴沚心中荒唐至极——此人看似透彻聪明,谁知也是个昏聩蛋!
他无法再心平气和,因突然激动,一下又猛咳不止。符离红着眼眶,晃着对方腕子要劝,谁料,竟是被一把搡开:“你退下!我和祝大人说话,有你什么事!”
符离跟着他这么久,哪里被这样吼过,一下就愣了,连人带心都滞住,不知所措。祝情顺势将她拉了在身后,侧首微微摇头,示意她先出去,不必留在这里跟他一起挨那处处钻心的刀。
裴沚确实人不大清醒。
他烧还未退,眼前昏糊一片,如今只看得到将他打成胆小鬼的可恨祝情。
没注意到符离已经出去,裴沚又一次抖声重复道:“我害怕?祝大人口口声声说拿我当盟友,原竟是打心里看不起我。人家对你无情、不愿接受,便一定就是害怕、是懦弱么?”
又咬紧嘴唇和牙关,拼命把哭腔咽进肚子里,“……人人都说祝大人近神,可否如此,祝大人才这般自以为是,我们不过认识三月,你倒像是从骨子里把我看透了似的!”
“祝大人举世无双,你在这斧头山圈地为牢、固步自封,却像是把这天下都驱到沟坑里一般,外头的人如何惶惶不可终日,祝大人可知?戏演得太久,连祝大人自己都信了,可我却清醒着。我背负整个九州的希冀,祝大人只自顾自做那痴情郎,你说我害怕,却可曾想过,我不得不害怕!”
“要贬损就贬损,要同情便同情……你这问出口,是想叫我回答是,还是不是?说是,我裴沚成了个没出息的窝囊蛋,可若不承认——”
话没说完,裴沚终归是泪流满面,声哽语塞。
……若不承认,因他明知是假,那么之后再尖锐的言辞听起来也全都会像狡辩。
可悲可怜。
裴沚像是被逼到角落的猫,逃窜时却叫人踩了尾巴,曾经柔软的毛全都逆竖起来,变成一根根扎人的刺,像是下了死心,要让所有胆敢来心疼抚慰他的人,同他同归于尽,两败俱伤。
可祝情的手竟像是铁做的,裴沚不信他心中无风无浪,对方却还要跟他不计前嫌,一只大手抚在了他的手背,然后紧紧握住。
裴沚想甩,却奈何内热未息,实在使不上力。对方牢牢抓着他,力道极大,让他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如此反复几次,都白费功夫。他只好认输似的,“……你这么了不起的人,我这般躲逃,你还不明白么?我给不出一个解,不上不下就是最好的办法,祝大人却干什么非要拎清呢?你不怕后悔么?”
又垂了首,求饶般道:“祝情,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祝情明明早有答案,却还是沉吟,片刻后道: “祝某要的不是回应,而是认领。”
裴沚闻言,含着泪茫然抬头。
和披头散发,面色苍白的他相比,祝情仪态衣着都整齐端正得无甚必要。此人本就俊朗无匹,笑起来时眼角能淌蜜,可那双眼若只是静静地望着,倒反像是一口无底的井,叫人心中的无论情意还是血,全都往那里流。
裴沚总笑他,说他每次见他都像来上朝。他却忘了,祝情本来就是将,是战场上黑云压城也屹然不倒,暖帐里被浓情蜜意烫软了尖刃,却仍是笔直挺拔的一杆枪。
“……世子殿下离开前,给祝某下的最后一次道命令,便是将祝某投掷出去,让我不要再做刀,去好好当一回人,用一份情。”
在裴沚毫无防备的空档,祝情倏兀地提起了前尘旧事。
他话中分明有话,可却因姿态虔诚,他将裴沚的手捧高到嘴边,让后者原就不清醒的脑袋更加雾蒙蒙,一时间忘了怎么思考,只能继续听下去。
“做人,本来是何其理所应当的事,可祝某当了一辈子的兵,对我来说却是太难了。世子殿下便叫我去寻一个人,跟着他学。我原以为我会从此六神无主,可连祝某自己也没想到,我那时竟一下就想起了化冰。”
确定自己没听错后,裴沚心中的惑暂且压过了伤,一边暗忖着,心绪渐平。
良久,他低声道:“可是,我又能教你什么呢?”
祝情却摇首:“你不用做任何事。我已说过,化冰只需要将我这颗心认领,只需记得,我之所言既非假意,也绝非恳求,不过是一份心甘情愿罢了。化冰就继续做化冰,而祝某,会帮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助你做你想做的一切。”
顿了顿,祝情又轻轻地说:“化冰,利用祝某没有那么难。你根本无需觉得愧,只因祝某的心,人,和刃……本来全都是你的。”
过去,他守世子问天。
现在,他守的人是“她”。
裴沚暗暗心惊。
他痛恨自己没见过世面,太容易把心交给别人。这番自白恳切得像是花言巧语,裴沚倔强着,一面不愿上钩,一面又在心里惜恨,连这饵都不是为他准备的。
他从来都没有怨过妹妹抢了自己什么,裴澜从他这里需要的,他都愿意主动牺牲,因为她就是那般值得一切的人。这一次他倒是也想放手,可偏偏他爱上的不是别人,而是祝情。
那个无论是做情人,还是做神煞,恐怕都天下独一个的祝情。
眼泪越擦越多,裴沚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被送出玄清城时的自己。反抗不能,就只能一个劲地哭喊埋怨:“你根本不懂,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疯了。”
祝情挲吻着他的手背,印上一个苦笑:“这话,祝某听得太多了。”
裴沚很想继续问他,既然听了这么多,你也不改么?你就这么认死理么?
可他实在太过疲惫,他手中的破罐子摔了一半被拦下,祝情才像是他一个人的神,他所有的叛逆都被包容,被对方近乎愚蠢的温柔裹挟。
这叫什么呢?
像是一拳头打在了被褥上,力气使了,效果没达到,心中只有不上不下,一切仿佛都无甚所谓了。甚至,究其深处,竟还有些许庆幸升起。
恍惚间,裴沚意识到,他还是败了这一仗。
许久,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自言自语:“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纵使合上了眼,对方的脸却还是清晰可见。英俊如斯,生得这样倜傥漂亮,本应该敞着风流去勾引世间最娇媚的女子,和人家做良人佳偶。可偏生他祝情是个情种,一下便招惹住了千疮百孔、却自不量力,事事求无瑕的他。
就这般,同他成了对不三不四的冤家。
可是,裴沚到底心有不甘,他在一瞬间又想到——他二人阴差阳错到这地步……
那又何尝不算是一种“命中注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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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情走后,裴沚因发了一场情绪,醒醒睡睡,又是一天一夜。直到头和背都疼得受不住,才抽搐着惊醒,发现汗濡湿了半床被子。
手摸把额,却是凉的,竟是退烧了。
这回他睁开眼时,屋内空无一人。裴沚习惯了睡醒开口第一句就是喊人,可刚张开嘴,就想起早前,是他亲自叫符离推了出去。
遂自作自受,窝囊蛋似的,又将到嘴边的使唤咽回了肚子里。
裴沚撑着沉痛的身体坐起来,从榻上胡乱扯了条襦盖披在身上,光着脚丫下床去寻其他人。
推开门,后半晌的日头暖烘醉人,明灿灿地烤着他全身,叫他晃得一时间有些睁不开眼。眼闭上,耳朵就灵了,秋风呼啸着从穿竹而过,有两人的说话声一阵一阵,在风中若隐若现。
女人们仍在山下,只有大小丫头们嫌观里人多睡不开,便都屁颠儿跟着祝情一起回来了。后者忙人一个,符离和风玄自然就得当起照看丫头片子的职责,烧起了大锅饭。
风这样大,两人却都怕影响裴沚休息,便一拍即合,把锅碗瓢盆与食材挪出了小厨房,在院中凉亭里另搭了灶台。
凉亭门户大开,风玄那一头茶色卷发被风掀得张牙舞爪,毛躁躁乱糟糟,他嫌碍事,摆着头想要甩开,却又全糊在了脸上。
他两只手都在面盆里使力,十根手指沾满了面疙瘩,想拂也拂不得。瞧他狂扭乱拧着身体,符离看不下去了,当即撂了刀置了案,解下了别在腰带上的手巾。
她一拉风玄的胳膊,对方就也配合地矮下身来,方便她动作。符离无甚耐心地耙了耙他的乱发,叫张塞外面庞得以重见天日。她赶忙缠上手巾,把那长发禁锢起来,又在颈后打上一个活结。
“美极、美极,”符离看着自己的杰作,双手掐起了腰,“纵那田螺姑娘也不过如此了。”
风玄直起身来,哭笑不得:“你见过么?”又擎着满是面糊的手,不好意思道:“我这一回山,就又不能驭灵了。不然有我在,这风高低也不敢吹来碍事。”
符离哧了一声:“谁让您不听我的呢?” 说着,她捋了一把自己那两条编得紧实的、芝麻油馍似的四股辫,“您这头发比我还长,编俩辫子,省事、省力。”
风玄皱起了脸:“我一个大男人,哪能跟你似的——”
符离一听这话,一下不言语了。
她生在哥哥堆儿里,进宫以后前后伺候了三个主子,谁也没真拿她当丫头片子看过。嘴上那么叫,都不过是心疼,是欢喜。
进了山中,更是没有什么男子女子,寻常百姓家男子在做的事,这里不都由女人来做?也做成了,也没见做得有多差。
山中姐姐妹妹日日穿的背心短裤,也都是山下头男子们穿的那种,可这里哪有那么多讲究,全都是图一个干活方便。
因此风玄那样说,实则是小瞧了这山中所有的人,难怪符离听了会不高兴。
他后知后觉话说得不妥,也一下噤若寒蝉,心虚起来。风还吹着,他却急得满头大汗,眼珠子咕噜得像车轮,好一会儿,才忽地灵光一现:“话说回来,你瞧我俩这模样,我若是田螺姑娘——那你就是夫!我乃你妻,你耕我织,共掌灶炉,养着一群孩子……”
符离越听,眼瞪得越大。她确实不敢不高兴了,但也实在笑不出来,不知作何反应,干脆红了小脸。
而风玄面揉得起劲,滔滔不绝着,越说越没完。从他嘴里,吐出的是俨然一幅乡村里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伉俪情深图,哪怕这夫与妻的位置倒了个个儿,但到底还是一夫与一妻——是此生都同床共枕、朝夕相伴的两个人。
直到那股子妖风也不刮了,满院子只回响着他做白日梦的声音,他才慢慢回过神儿来。看到眼前的小人儿两颊熟透,疑惑片刻,才觉醍醐灌顶,羞臊难堪,追悔莫及。
两人无言相顾,气氛尴尬,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醺然。周遭万籁俱寂,风玄一时间只听得到心在咚咚作响。他很想知道对方是不是也是一样。
搁在往常,照他那别扭性子,定是要细水长流、旁敲侧击着,磨出一个答案。但不知为何,如今四下无人,此山此水,映出此情此景,他忽然头脑一热,就不管了,就想豁出去了。
风玄呆怔又极郑重地,把手从面盆里撤出来,板直着,没头没脑地道:“……符离,若你嫁我作妻,就我耕我织,饭我烧,娃娃我养。”
而符离已经惊呆了,可还没等她说些什么,就忽听“喀哒”一声,两人都如惊兔般扭头回望。
——裴沚正站在不远处的廊下,一手扶门框,一手死攥着胸口的衣裳。
他瞠目结舌,心中怒郁翻腾,扶着门的手忍不住暗暗使劲。一不小心,竟是叫门板给生生抠下来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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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离瞧见是主子,惊心骇神之下又是一愕。但好在细观发现,裴沚面色已不如此前那般苍白,唇上稍微透了些朱色,就知这是热已消了。
隔着一段距离,两人视线对上,裴沚微微一怔。
他及时收回了不该冲她而去的愠色,却又不知该做何表情。到头来,只能神色复杂地去看人家,而对方也似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讲。
可刚要开口,就见风玄犹如这林间风,一下子刮来他面前,笑骂:“臭丫头,你可算醒了!”
裴沚本来有许多账要跟他算,但尽管这二人脸上的红还未完全褪去,他们眼中的惊喜却夺眶而出,分明谁也再想不起不久前的一幕了。
他不死心,刚要开口追究,却看见风玄那双大眼,不管此前对谁送情意,此时却满满当当,只盛了他一个。裴沚欲言又止了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暗道,也罢。
风玄的心思,裴沚心中有了数,但眼下不是追究的时机。他无奈着,顺势翻了篇:“…再不醒,就问题大了。找祝情还是找谁也都不好使,该找仵作了。”
符离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又翻出一个白眼。
风虽停了,但廊下挨不着晒,到底还是有些凉。裴沚把那块抠下来的木头背着手暗暗一丢,拖着宽大的襦盖走到了太阳底下。
“真想不到,养尊处优的风二殿下还会揉面呢?”
裴沚说着,来到院中坐下,阳光大片大片落在他身上,叫他烘得惬意极了。
他换了心绪,舒坦得眯了眼睛,言辞间也有功夫嘲弄人了。风玄瞧着,这才松了口气,知他这该算是好透了。
他腿长,三两步也跨过来坐下,冷“哼”一声道:“庖厨之事乃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无论男尊女卑,人人都该习之。我不仅会揉面,还会烹羊宰牛。要论要尊处优,还得是你长宁——符离可告诉我了,你连碗清汤面都不会下!”
风玄说话呛使,可那声音中却难掩兴奋和喜悦,让裴沚听了无论如何也再气不起来。两人礼尚往来了一回,算是扯平,相视一眼,竟是双双笑出声来。
笑罢,裴沚看着这院中的两人,杂思再次浮起,愧与疚占去大半。
仔细想来,眼前的风玄,还有不远处的符离,这段日子都为自己担惊受怕,为他忧、为他笑。可他却做了什么事呢?
一个至今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自己当作挚友的人是个冒牌货。
一个相识不过个把月,却一片丹心,誓死要同他一道上刀山下火海,可他却一把叫人推开。
裴沚一下鼻酸,咬着唇沉默好一会儿,才湿着嗓子,又轻又重地嚅道:“……对不起。”
分明只有一声,却是说给两个人一齐听的。
风玄和符离闻言,具是一怔。
裴沚神伤之态,二人不是没见过。就在不久前,风玄和他在祭台上闹得惊心动魄,那时的裴澜也流泪、也悲怆,但都不如眼下这般,叫他的感觉深刻。
风玄不知道他为何道歉,但却知道他一定是痛的,因那股痛已经心印着心,渡来了他的胸膛,让他也体内郁闷,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但只有符离晓得,主子这句对不起,究竟不同在哪里。
这是裴沚不含任何算计的,极其露骨的一句自白,那之中既有忏悔,又有无路可退的无奈。但他不求原谅,也不再不预设任何答案,亦不会回头。他只想交出真心。
然这真心太过复杂,风玄不能解析,却也受到了影响,眼也跟着湿了起来:“长宁,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
符离亦是热泪两行,以手背飞快地揩了,坚定又恳然地,冲着裴沚又是捣首,又是连连摇头。
这般,一切尽在不言中。
仨人对着抹了一会儿眼泪,裴沚又舒了一口气,仰头让脸迎着阳光,好遣散心中哀伤。
而后慨然道:“哎……咱仨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话一出口,裴沚自然是没什么别的意思的,但偏风玄心里有鬼,把“日子过”一下就听成了“过日子。”他一惊,下意识地就去看符离,两人心照不宣一下子,那被遗忘的羞赧就又找上门。
遂一拍大腿,霍然站起来:“风傲雪!我找风傲雪有点事……”
结果,难堪得急,竟是连风傲雪还在山下的事也忘干净了。
裴沚一愣,到底还是放过了他。他望着风玄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无奈地嗤笑摇首。
如此,院中便只剩下主仆二人。
裴沚略作踌躇,扶着案慢慢站起来:“符离……”
却见,小姑娘一下撂了手中家伙什儿,飞也似地跳下台阶,一路跑冲,撞进了他的怀里。她来势汹汹,裴沚差点没受住,好在是他反应快,抬手罩上了符离的背,两人这才互相借着力,在这浊世之中依偎着,站稳了脚跟。
“主子,您什么都不用说。”符离蜷在裴沚怀中,脸埋进他胸膛,声音闷闷的,“就让我抱抱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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