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平日里再惹人厌,不开口说话时任谁看都是一个倜傥公子,朗目疏眉,高大挺拔,本该是易招桃花之貌。但此时体型瘦小的符离架着他,没有小鸟依人的缱绻,反而有些海棠反被大狗压的恶俗之景。
裴沚看不下去了,替大狗不平道:“符离呀,你若水大人好歹仪表堂堂一届宫中要员,这倾慕者都从双离排到王后娘家去了!如此肌肤之亲多少人艳羡还来不及,怎的我看你嫌恶万分,不好好儿扶着他,反倒像往外推呢?”
符离叫他说得直犯恶心,两条眉毛眼看拧成一根:“殿下快别说了,这位大人比玄清城里最金贵的主子还难伺候,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陛下呢!”
小姑娘一边口无遮拦,一边使着蛮力,裴沚只顾着自己乐,眼看俩人都要摔倒了才忙上前去扶了一把。
俩人原本饭吃得好好儿的,符离想不通怎么就能吃晕了一个,而另一个又是何故不顾其死活,连人也不喊。
看出她的疑惑,裴沚主动作解:“我只知你家若水大人一杯倒,哪能想到他连酒腌萝卜都消受不得。等着,你先把他扔地上,待我去寻几个人替你搭把手。到晚上还不醒就再浇一盆凉水,必定当即睁眼。”
符离听着,上下打量着裴沚,有些不安:“殿下,您不是要逃跑才故意整晕大人的吧?”
裴沚笑笑,只默默抽出了借给对方力的手,不置可否。
失去了辅助的符离一下子重心不稳,却只能干着急:“还真是啊!”
“秦若水歹毒,净爱用点儿阴损招,我给他上一课。”裴沚心情好道,“下过棋没有?这就叫‘将军’。”
得了逞,裴沚快意一笑,拂了袖子利落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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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沚出逃得急,但目的地却早已确定——在去找裴澜之前,他首先要去风国见一个人。
从地处阙州的镜国启程,前往九州其余任何地方都至少需要十日的脚程。而多亏裴澜幼年时为了逃学而在他床底下挖下的密道,裴沚才在一日之内就得以隐人耳目,顺利地潜出双离。
裴澜留下的这密道隐秘至极,从蛛网和鼠蚁残尸可以判断此处恐怕五年间都无人涉足;且不仅精准地绕开了宫里宫外所有险要的部署,这密道共有八个出口,通往紧邻阙州的鹘州,定州和淮州。除此之外,一路上为防通行者迷失方向或是体力不支,每五里都设有隐秘的暗门,周围的石壁上还刻有暗门所通之处的舆图,通常都在闹市,以供人们采购食物或是求救。也正因如此,就算若水醒后能带人追来,光是摸清他逃去了哪里就已经要费一些功夫了。
所以尽管听着像废话,裴沚还是不禁感叹,胞妹裴澜确实天下无两。幸亏这密道是用来找乐子而不是用来攻城,不然简直叫人寒毛倒竖。
但毕竟时隔五年之久,这密道在地下可以完好如初,地上之景却不一定如此。裴沚到底是凡胎,为了避免走到头却发现门被堵的尴尬,他只得在离开都城后见好就收。
日夜兼行,裴沚这张脸瞩目,独自跋涉便无论遮着敞着都易令人生疑。为此,他特地雇了一台抬轿子和几十个丫头脚夫,自己则换上了从宫里带出来的裴澜的衣服。
道阻且长,五日之后才堪堪出了国界的一行人不堪舟车劳顿,暂且在郊外一家客栈歇脚。
常年惨淡经营的客栈老板很久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忙招呼来店内所有伙计,热情凑到轿子前迎接,“小姐好大排面,是要访亲?”
裴沚对那声“小姐”还不大适应,一边叫丫头搀着下轿,一边微微颔首:“家姐刚刚生产身子虚,父亲怕女婿府上怠慢,遣我带人去陪伴一阵。”
长宁其人和她要出嫁的消息虽是人尽皆知,但裴澜毕竟是公主,并不是人人都晓得其真容。
若是独行,他这张皮就是明晃晃的靶子。一大队人打眼是自然,但难叫人生疑——八抬大轿里走出来的人物,是天仙是妖魔也都不奇怪。若逢人问,只需随便给出个由头,不怕对方不买账。
更何况,好巧不巧那客栈老板也有女儿,轻易地就接过话头与他闲扯好了一会子家常,只当走运接待了个貌美多金的贵小姐。
几句过后,客栈老板便打发伙计去收拾整理上房,泊车存马领人入住。小二层的客栈人稀宽敞,午时已到,裴沚把一伙子轿夫侍从都安排在大堂,请老板好酒好肉犒劳。
大家痛饮欢吃之时,裴沚则自己悄声上楼,门窗都紧闭起来。
卸掉累赘的簪钗耳坠,裴沚向后撸了一把长发,栽倒在床榻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仔细回忆起了从符离丫头那儿的打听到的细节。
那日午膳前,裴沚趁着若水还没来兴师问罪,曾问符离关于公主失踪前后有何异样。
非要说起来,一国的公主离奇失踪本身就已经算天大的异样。但是裴澜神出鬼没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么多年下来,宫里的人都该习以为常才对。
裴沚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人们那么煞有介事地对待她这一次的消失呢?
“异样…”符离那时涮着菜,嘴里喃喃重复那两个字,努力回想,“异样么,一开始好像也没什么有异样。伺候公主的丫头们那天照常去给公主梳妆,发现寝殿空了,才知道公主又出远门了。您知道的,这事儿也不是第一回,刚开始谁都没在意,都只是眼巴巴儿地等公主回来。”
裴沚倾耳听着,认真思索。
“直到几天后,”符离想了想,继续说,“若水大人带着我出宫,我们四处去打听公主的下落……”
说着,她突然露出为难之色。
裴沚便道:“你但说无妨。若水不会知道是你告诉我的。”
符离却拼命摇头:“奴才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不大确定,怕说错了惹误会。因为若水大人也挺反常的。”
裴沚:“若水?怎么说?”
符离道:“若水大人…说他为公主的失踪急,可他只带了我一个丫头;若说不急,我们九州五国都跑遍了,每逢驿站茶舍边都要进门一遭。奴才早前就纳闷儿,咱宫里最不缺跑杂事的小吏丫头。若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大张旗鼓地找,多带些人岂不是更快?却只有我们二人,连续奔波了数月……”
…这就对了。
裴沚从被绑回宫里那一天就觉得不对劲儿。一向对这种有失体统的事是谈及色变的裴徵,怎会让公主不见了的消息遍布整个九州大地?
而向来做事滴水不漏的若水,又是如何会犯这种“失误”的呢?
裴沚心下当时有了推定——若水有问题。
当然,从若水绑他起就知道若水有问题,但那时他只因若水居然伙同裴徵算计他感到愤怒,可这一次,正如符离说的,若水真正的意图未免变得模糊起来。
回忆起这些年来和若水相处的点滴,裴沚从一开始就知道若水是镜王和王后的人,但也未曾一次怀疑过他和秦姥的真情。
若说只是做戏,他就不会在裴沚刚到忘忧河不吃不喝的那段日子里陪他一起节食,不会在裴沚胃疾发作时彻夜看护,更不会在裴沚试图到雪山寻死时,毫无疑犹地与他一同跃下。
身为御灵者,若水本可以御冰化解危机。可他似是抱定了与裴沚同赴死的决心,两人快坠到山底时,若水也死死把裴沚护在怀里不松手。足有数尺深的积雪救了他们一命,但带着两个人重量以后背着地的若水还是摔得不轻,骨头都断了数十根。
若以这多年情谊做赌,裴沚深信若水做不出会置他于险境的事。
却也不能否认,他和裴徵确实是在谋划着什么。
若非,他真是在筹划逼宫,扶持自己上位?可是他又是如何将精明如斯的裴徵也圈进套中的呢?还是说,裴徵也知情,他们二人合作演着一出戏,只为实现更加隐晦的目的?
这究竟是何局,局中有谁,他与若水分别在这局里充当什么样的角色,裴沚忖着却忖不出来,只深感头疼。
足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纵他裴化冰沦为鱼肉,他也绝不会再任人宰割。
既然敢拿他做棋子,他便也要回他们一份大礼。
裴沚坐起身,转头看向茶几上摆放的镜子。须臾,他长舒了一口气,随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
这不是裴沚第一次扮作裴澜。
正如若水说的那样,幼年的裴澜目无法纪且嚣张跋扈,和喜静的他不一样,女儿家家竟爱极了上蹿下跳。
年纪稍小的时候还好,最多也就是今天下河抓鱼,明天上树掏鸟,寻常男孩儿爱玩的东西她也爱玩,这倒也罢。可等到稍微长大了些,宫里的嬷嬷先生们就管教不了她了,又是驾云在玄清城顶上倒挂金钟,又是御火偷偷溜去烧雪山。
那场大火烧死了好几株镜国世代精心培育在深山里的雪莲,镜王大怒,一气之下便把她锁在知雅堂,叫国师对她严加看管。
国师名义上是世子和公主共同的老师,但真正的弟子却只有裴沚一个。
长宁公主不爱听他唠叨,他便只能对着裴沚一个人一通之乎者也。令人感叹的是,同样大的年纪,世子则稳重得多。小小一个少年人却终日手捧书卷,念诗诵经,在这枯燥无味满是晦涩古籍的知雅堂当中常常一坐就是一天。
于是二人授学之时,百无聊赖的裴澜就只能蹲在院子里逗蚂蚁。兴奋之时偶尔发出笑叫,国师软硬兼施却都拿她没辙,裴澜这时就会淡淡地责出一句,“澜娘,安静些。”
神奇的是,连镜王和王后的话都不大乐意听的长宁公主裴澜,却真的会因为世子裴沚的这一句话安分下来。
再看回世子,他那双眼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书本,可听到身后的动静隐匿了之后,世子的嘴角总是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扬。
这段时光是裴沚在玄清城少有的快乐回忆,短暂,却美好。
后来,也许是因为再调皮捣蛋的孩子也都是会长大的,抑或是年纪再大一点的裴澜发现了比逗蚂蚁更有意思的事情,她开始很少,甚至不再到知雅堂来。
不仅不去知雅堂,就连她自己的寝殿,以及需要她在场的重大场合,都很难见到她的身影。
现在想来,也许符离说的一切早在那时就已经有迹可循。
那个时候长宁公主的盛名已经遍布整个九州大地,镜王再像小时侯那样将她锁在宫内管教是不大可能的。况且,这世上根本没有谁能锁得住她。
裴澜到底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镜王裴徵问过,但裴澜都含糊其辞。到后来他没了耐心,便也不再关心裴澜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只关心,一国的公主动辄不见人影,这是不合规矩也极伤体统的一件事。
本国的宴席裴澜不在也就罢了。国与国之间的盛会与拜访,谁来都要问她一句,可真真叫人头疼不已。
那怎么办呢?
这时候,刚刚入宫不久的一个名叫若水的小吏主动献计:公主和世子生得如此相似,不如就让世子替公主出席。世子读书刻苦又谈吐不凡,定不会失了分寸。
镜王闻言,这才想起他还有一个和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
于是,裴沚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便金簪玉钗,一袭广袖襦裙。
正好是他现在的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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