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司空胥押着回玄清城的一路上,裴沚不知心里念叨了多少遍,孽缘这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如果他当时没有手欠砸人家的屋檐就好了。
马车内空间狭小,烧鸡和馅饼的香气四溢。裴沚馋得直咽口水,奈何但双手被捆,抢食不得却也连捂住鼻子的功夫都没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人大快朵颐。
司空胥一边吃,还一边偷往这边瞄。裴沚叫他整得心烦:“要看便看,我又拦不住你。摸都让你摸个遍了,小爷还在乎那点儿豆腐不成?”
闻言,司空胥扔了筷子,瞪大眼睛:“说、说什么呢!谁吃你豆腐了!”
裴沚最会嘴上招惹,呸了一声:“谁吃了谁知道,不是你你急什么。”
那天从房顶上摔下来得快,裴沚脑子也转得快。司空胥把他认作裴澜,他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他当然不是裴澜,可不是裴澜,天底下哪里还有第二个长成这样的人呢?也许本来是有的,但是在所有人心中,他早就已经死了。
既然跑不掉也说不清,裴沚于是很干脆地只道出了件事实:他是男子。
司空胥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当场就要去扒裴沚的衣裳,后被裴沚在胳膊上咬出了血窟窿才作罢。但回到住处之后,却还是逢着机会就要在他身上掐一把,甚至遣了内侍小官去试探,发现那胸膛平坦,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后,才沮丧地认清了现实。
多年未见,当年的小娃娃摇身一变成了个头儿顶天的少年郎,小时候的司空胥浓眉大眼憨态可掬,长大了眉骨跟鼻梁都有种刀剑出鞘的锋利。芷国遍地都是读书人,多出先生郎中,平素穿着常以能随身携带药草或纸笔的广袖宽袍为主;而这小子却整日一袭纹花绣锦的骑装,护腕罩甲,腰间佩刀,端的是一幅飒爽英姿的武者之貌。
裴沚上下打量着他,若有所思。
他自恃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盯人从来都是正大光明地盯,这下轮到司空胥红了脸:“你看我做什么!马上就进城了,你又想动什么歪心思?”
“我在想,用什么招儿能让二殿下分我点儿吃的。”裴沚睫都不眨,似笑非笑,“不如这样:你给我咬一口你的饼,我就再让你摸一回。”
司空胥较他兄妹小了三岁有余,才通人事没几年,哪儿见识过裴沚这般提笔开口都惯不害臊的人?此人之没羞令他瞠目结舌,面赤耳热地转走了半个身子,不再看他。
裴沚摇头,心道这果真还是个孩子。
且是个忒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司空一族对本家子弟的德行要求极为严苛,从小就要精修医术,不仅要苦读典籍,还需双手并习。因此无论是书写,劳作,行针都是左右并用,吃饭更是有每三筷换一次手的规矩;家族旁支却没诸多限制,男女皆可以习医亦可习武。司空胥是本家所出,理应同他的父兄一般端静持重,却毛躁骄矜,完全没有世家医者之风。
况且,这些天司空胥怕裴沚再生事端,几乎与他同餐同寝,裴沚很容易就发现了这小子是个单纯的右撇子。不仅如此,司空胥的身上没有药草香,反有一股麻油的味道。
那些年在抚水大营,裴沚常听将士们说,这刀剑的制铸固然重要,但既非一时之器,则此后也需当心保养。而保养之法,则正是以麻油,辅以光滑圆腻的石头磨去新锈。
如此,裴沚便心下了然。
他有限地活动了下身体,忽跟大爷似地往车壁上一靠,状似无意道:“说起来,你这队兵不错。个个昂首挺拔,步伐矫健,都是万里挑一的精英吧?”
司空胥被他说得回了头,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闲聊而已,别紧张。我两手束缚没事做,斗胆请二殿下陪我解闷儿。”裴沚莞然而笑,看着心情不错,“说来巧得很,我同贵国颇有渊源,年少时也读过一些书,对贵国略知一二。司空一族驭木,国土紧邻驭炎的容氏,这兵备本该只多不少;但芷王陛下宅心仁厚,生平最恨强迫与杀戮,即位之初便解散了兵营,只教由分家武职将领带领全国有志之士自发成军。”
“此般底气,其一便是来源于司空一族寒谷回春之医术,他容氏只要还没成神就总有求人的时候。这其二,想必便是镜芷二国的交情。镜芷如今已是三世联姻,而镜国又是耀之克星。你敢带着私自组建的精骑,大张旗鼓地跑来定州闹事,也是这个原因吧?一方面,你笃定容十三娘不会兴师问罪,另一方面,你知道在这里能找到裴澜的踪迹。”
说到这里,裴沚一顿,“二殿下,裴澜交代你什么了?”
司空胥再也听不下去,骇然大喊:“你究竟是谁!”
并当即出刀,横了一下就要架在裴沚的脖子上。裴沚不习武,却没少跟着若水学一些情急之下的推拉周旋。他飞快地矮了身,对方便没有得逞,并趁对方旋刃,飞扑到司空胥的腰际,用嘴叼下了他腰带上挂着的物什儿。
司空胥这下真的暴跳如雷,出刀迅速:“还给我!”
却再次没能遏制住狡兔般敏捷的裴沚,狭小空间内伸不开拳脚,那一刀直接刺穿了马车一侧。司空胥的兵吓了一跳,忙叫停队伍,一时间窗外马匹嘶鸣,抽刀拔剑的声音四起。
趁着马车因急刹颠簸,裴沚逮了机会就要用双腿夹住司空胥将他骑倒。
而司空胥既已被识破,也就不再藏掖,弃了刀,眼疾手快掐住裴沚的脖子就把他往车壁上撞。这一声动静骇人,手下都当主子出了什么事,一时间更加骚动:“二殿下!”
司空胥吼了回去:“我没事!都别动!”
咫尺之间,二人目光相对。司空胥收紧了力道,另一只手从裴沚的嘴里拿掉了自己早前被夺走的荷包。
“我不问第三遍。”他目光复杂,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梦里的妻舅!”裴沚恶狠狠地道。接着又看向那荷包上的红鲤,似叹息般,“…二殿下,惦记错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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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又是这个破地方。裴沚没有这么恨过曾令自己魂牵梦萦的故乡。
他仍是环顾四周,一切都与他离开时相去无几。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坐在他对面的不是若水也不是司空胥,而是他老子,镜王裴徵。
同五年前相比,裴徵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没有多出很多皱纹。他正襟危坐,冷峻挺拔,一切都如旧,只有蓄着的山羊须更长了些。“老态龙钟”和这位年过知命的一国之君沾不上边,裴沚心中愤恨,恨他老子是棵万年青,让他由心寒到心死的那五年看起来只是一场噩梦。
裴沚不认命是一回事,习惯了认输则是另一回事。他盯着天花板,不知把苦诉给了谁:“…孽缘。我跟你们裴家、司空家真是孽缘。”
裴徵不开口,只静静地看着自己五年未见的长子。
二十一岁的裴沚长高了,却长得不多。或许是因为不怎么晒太阳,裴澜十六岁时就生得比寻常男子都要高了,在忘忧河度过五年的世子沚却还要稍矮一些。人人都说裴徵的这双儿女生得像,但只有做父母的看得出来,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琼玉脂纤细骨,儿子化冰总是比女儿更消瘦,皮肤也更苍白。
裴沚被司空胥捆了这么些日子,一头长发凌乱成结。裴徵起身踱步过来,伸出手想要为他整理,却被裴沚偏头给躲了开。
见对方不愿同自己多言,裴徵的手在空中稍滞后收回,自顾自忆起了往事。
“五年前,你离开后,你妹妹曾在我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求我收回成命。”
听到对方所言是有关裴澜,裴沚才看向父亲。
裴徵不动声色地隐去眼中失落,坦言道:“孤王偶尔与臣卿话家常,他们都羡我儿女双全,却不知我和你们母后时常感到孤寂。你同枕凝无一处像我或是阿皎,倒是像极了彼此,不仅样貌像,连那股倔脾气牛性子也一模一样——一个被送走,便誓死要与我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另一个倒是留在了宫中,却处处与我作对,与天为敌。枕凝旷世无匹,做事有自己的想法,我劝不住,更拦不住。若水说,你道这世间、这天下,就连孤王和阿皎你都不在乎,却只在乎胞妹一人。好孩子,那你可知,你妹妹在乎的是什么吗?”
说着,他话锋一转,“十年前,祝情屠掉整个国后罢战,没人知道他想要什么,只知他一日不除,九州大地就一日惶恐难安。澜娘知道祝情阴鸷,也知她要嫁入斧头山,那姓祝的必能觉察出这之中有诈。但她曾与他立誓,若祝情愿保九州平安,她便自封灵根以身相许——这当然是假话,你妹妹近神,那灵根她既能自封就也能解开。这诡术她自创,祝情不至于一眼堪破。”
良久,裴沚“唔”了一声:“可若他当真堪破了呢?”
裴徵看着他,平静如水:“当真堪破,你妹妹便会与他同归于尽。”
裴沚心中狠狠一沉。
“你妹妹如今是九州唯一的近神,她要保这人间,我虽为她的父王,却助她不得。”裴徵看出了他的情绪,便又拾起之前的话头接着道,“可是化冰,你不同。你口是心非骗得过所有人,惟独骗不了自己,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比你更希望澜娘好好活着。你费尽心思逃跑,我和若水何尝不知你是为救她。可澜娘如今下落不明,你若要她活着,这是眼下唯一之解。”
夜深人静,炭炉在他们之间嘶声力竭地燃烧。
裴沚的膝盖很热,他透过炉鼎望向里面的烈焰,再次想起了那天漫天大雪中,那双炙热猩红的双眼。
良久,裴沚轻轻合目,低声吟颂起来:“…一问窝囊骨,二问何故生。”
“三问百事无所成,孤樊留云不留风。”
“银窗寒柳书卷绿,奋翅惊梦白头翁。”
“新月坠海千秋浪,残阳揽雪徒化冰。”
“苍天如何无情孽?赐人老死……”
“赐人老死,”裴徵叹了口气,将诗接了下去,“恨未生。”
裴沚微睁双眼,仍是垂眸看着那炉子,“这《天问歌》是我得知要离开玄清城时所作,您还记着。”
五年前,少年稚嫩却悲凛的泣吟如今仍生生萦绕在耳畔。一国之君回忆着那日紧攥拳头后淌血的手心肉,再次品尝着痛感,并如实道:“实在难忘。”
“…那就,请您再记一段日子。”炉中的焰被尽数关进了裴沚的眸子里,他揣着烫,抬头与父亲对视,“我会去斧头山。如果您寻回了澜娘,这诗,请务必念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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