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蝉鸣刺耳的午后,大学生涯的第一个暑假。
“我回来了。好热……我去冲个凉。”
周珖珉踢掉运动鞋,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周妈妈头也不抬地应着,手里继续削着水果。
“嗯,洗了出来吃西瓜,刚冻好的。”
周珖珉环顾了圈不太一样的家,目光在玄关处停留了一瞬。“那个……没回来吗?”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周妈妈手上动作一顿,“那个?谁?”
“那个啊。”
“叫不来名字吗?”周妈妈举着水果刀,抬眼看他。
名字在舌尖滚了一圈才吐出来:“……赵苧。”
“不知道呢,估计什么事耽搁了吧。”周妈妈又低下头继续削皮。
周珖珉缓缓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浴室。
“站住!”周妈妈突然叫住他,“你脖子怎么了?”
周珖珉条件反射般捂住后颈,“不小心受伤的。”
“我看看!”周妈妈快步上前,一把拉开他的手,“那么大个牙印!不会是什么大型犬吧?!”
周珖珉内心:某种意义确实是大型犬。
“打狂犬疫苗没?”
“不是狗咬的,是人。”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人?!什么人?!妈去找他算账!”周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
“真没事,开玩笑咬的,早就痊愈了,别担心。”周珖珉试图轻描淡写地带过。
周妈妈脸上的担忧不减,“很痛吧?”
周珖珉愣了一瞬,“不痛,破皮了而已。”
“你呀……”周妈妈叹了口气,“是不是忘了你妈什么职业了?打马虎眼也动动脑子啊。”
“……抱歉。”周珖珉垂下眼睛。
“唉,你都说没事,妈妈也不问了,去冲凉吧。”
“嗯。”
周珖珉快步走进浴室,关上门才长舒一口气。
冰凉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后颈那个早已愈合的咬痕带来的灼热记忆。
“等你回来绝对不理你……”
三天过去,赵苧仍然没有回家。看来是不会回来了。
空调外机在窗外嗡嗡作响,周珖珉却固执地躺在凉席上,任由汗水浸透后背。
烈日透过纱窗在皮肤上烙下细密的刺痛感——这样也好,至少能让他暂时忘记手机里那条三个月前就已读未回的消息。
“珖珉!”周妈妈推开卧室的门,“苧苧说留校做实验,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给他送点换洗衣物。”
周珖珉把脸转进枕头里:“……不想去。”
“不想去也得去。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即刻出发。”
被推进浴室时,周珖珉听见妈妈还在絮絮叨叨:“电话里听他声音闷闷的,你做弟弟的好好陪陪他。帮忙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什么的。苧苧要是真遇上什么事儿心情不好,反正放暑假,你陪他去哪儿散散心。估计是医学生压力大了,你妈当年也是,差点被个期末考试搞崩溃。”
“我这是要去呆很久吗?不是东西送到就走?”
“陪你哥哥玩几天怎么了!一学期不见,你都不想他吗?”
周珖珉没作声。
酒吧一别,确实好久不见,也是不敢见面。
怎么会不想。闲下来会想,做梦会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公车上蹭空调的人不少,辗转了几辆车,按照妈妈给的地址,周珖珉找到了赵苧租的A大附近居民楼的单间。
简陋的环境,极差的隔音效果。古早的建筑,墙上画满了涂鸦和贴满了小广告。密密麻麻的楼宇间,各家各户的门前基本晒不到阳光。
“508的话,应该在五楼吧。”
抬头就能看见508的门,脚却迟迟迈不开步子。
马上就要见到他……马上就能了却三个月的思念……为什么就是不敢再往前了呢。
要不把东西放在保安室,回去叫妈妈给他打电话,让他自己来拿吧。
可是,回去少不了劈头盖脸一顿骂。
看一眼就走,确定他还活着,立刻就走。
周珖珉深吸一口气,终于站到了508门前。他的手指悬在门铃上方,像被按了暂停键。
敲门?按铃?万一没人在家呢?
正犹豫着,门内突然传来一阵暧昧的声响——
“嗯……啊……”
周珖珉瞬间僵住,下意识将耳朵贴上门板。
女人的娇喘声混着床垫的吱呀声,透过薄薄的门板清晰传来。
为、为什么会有——
大脑一片空白,伸向门铃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周珖珉踉跄着后退两步,一脚撞翻堆在走廊的啤酒箱。
“谁?”
“!!!!”
隔着门板传来拖鞋踢踏的声响,那个夜夜入梦的声音带着鼻音越来越近。
要逃吗?要跑就赶紧跑啊!死腿!要来不——
“周珖珉?”
“吓——我我我我……我是来送、送东西……不知道你在……忙。我先走了!”
东西塞进赵苧怀中后,周珖珉转身就要跑。
“站住!”
手腕被猛地攥住。
“我没在忙。”
“……可是……”
周珖珉僵硬地站着,不敢回头。他分明听见屋里有人声。
“嗯!啊!嗯~~”
看吧!还有声音!
赵苧看了眼檐廊外的天,“那么热,要……进来坐会儿吗?”
啊?!他在说什么鬼话!这种情况邀请进去干嘛!围观吗!
“不、不了……你忙,我先回去了。”
“都说我没忙了!”
又被拽回去。
“可我分明听到房间里有声音了!”
“声音?”
赵苧诧异地回头看了眼正在播放的电影。
“你说《色戒》吗?”
“啊?”
周珖珉眨了眨眼,赵苧侧身让开,露出了狭小的室内,正在播放的电影画面。
“啊……”
周珖珉耳根发烫,原来是这样吗。
赵苧靠在门框上,看了眼怀里的东西,又偷看向浑身不自然的周珖珉。
“现在,要进来吗?”
这简单的五个字在闷热的空气中发酵。周珖珉盯着对方白色背心下露出的结实的肌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明明只是普通的邀约,为什么听起来像是某种危险的试探?
来都来了,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那……打扰了。”
他迈步的瞬间,老旧的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只能站下两个人的玄关,赵苧的臂膀只差一点就会蹭到自己。周珖珉往一旁缩了缩,僵硬地抬起脚,站直身体脱下鞋。
奈何还是太窄,不便施展。
“你……稍微进去点,我施展不开。”
赵苧默默迈出一步,只一步,目光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周珖珉。
单间比想象中还简陋。
被褥床垫堆叠在角落,笔记本电脑上的电影被赵苧一手按下关闭。甚至没有一把椅子,坐睡统统在地上解决。
看上去像牢房。
“妈妈说你心情不太好,让我来看看你。”
“嗯。”
赵苧没再多说,转身去冰箱拿了两瓶可乐。
“学业……怎么样?学医难吗?”
“挺好的。”
“这样啊。”
尴尬与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
周珖珉咬住下唇,猛地拉开拉环,“嗤”的一声,可乐泡沫溢出来,沾湿了他的指尖。他仰头灌下半罐,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胸口那股莫名的燥热。
“呃——”
静默中开出一朵打嗝花。
周珖珉窘迫地捂住嘴,耳根烧得更红了。
赵苧依然没笑。
他坐在两米外的地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可乐罐的拉环,目光呆滞地落在窗外的绿荫。
好尴尬。
“我还是回去了。”
周珖珉站起身,可乐罐在手里捏得微微变形。
“想吃什么?”赵苧突然问。
“啊?”
赵苧从眼前掠过,已经走到门口,弯腰穿鞋时T恤下摆微微掀起,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线。
“你休息,我去买晚餐。”
“我要不回——”
“电脑有游戏,要看什么自己点。”赵苧拉开门,楼道里的穿堂风猛地灌进来,吹乱了他的额发。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一会儿回来。”
门关上了。周珖珉盯着那扇门看了几秒,忽然抬手捂住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没什么比吵架三个月后跟前男友身份的“哥哥”共处一室更尴尬的事情了。
“房间那么简陋……没什么好收拾的。”
周珖珉无聊地背着手在房间中踱步,脚尖踢到床垫边缘时,不小心踢翻了床头的垃圾桶,滚出来一顿揉成团的卫生纸。
“还真是精力旺盛啊。所以我来之前他是在……”
心脏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随即又被某种钝痛取代。
他摇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分开是对的。你本就应该和女生在一起,而不是……”
突然,一张煞白的纸张从床垫下露出一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倒不是纸的颜色,而是“诊断结果”四个加粗的黑体字。
“解离性身份障碍?这是什么病?”
周珖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随着回车键被按下,屏幕上的文字让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双重……人格?”
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网页上的专业术语一个接一个跳出来:一种由严重心理创伤引发的解离性障碍,表现为个体存在两个及以上独立身份或人格状态,伴随记忆、行为与自我感知的割裂。
“严重创伤……感知割裂……”他喃喃重复着这些词语,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鼠标。
窗外突然炸响一声闷雷。周珖珉猛地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暗。沉闷的天空压得很低,远处蝉鸣渐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赵苧全身湿透着推开门时,周珖珉正抱着双膝坐在窗台边发呆。
两人相视一眼。赵苧立刻别开视线,机械地进屋带上门。
“你回来了。”
手僵在门锁上,赵苧恍惚地望向屋内的光景。
是在做梦吗……这个曾经决绝离开的人,现在居然在等他回来。
周珖珉站起身走向他,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购物袋,塑料袋上的雨水沾湿了他的指尖。
“便利店的盒饭啊?我还以为你去买菜了呢。”
“嗯。我去买。”
说完,转身要走。
“诶诶诶!不买了不买了。下大雨,明天再去吧。”周珖珉拽住他的手腕,又立马松开,“你站着等我一下。”
跑进浴室,拿了条干毛巾来。
赵苧迟缓地抬头望着给自己擦拭头发的人,“明天你也在吗?”
周珖珉歪头道:“妈妈让我陪你几天,陪你散散心。”
越过周珖珉的耳侧,赵苧看到了那张藏在床垫下此刻正摆在桌上的诊断结果。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你是在可怜我吗?”
颤抖的手死拽住周珖珉。
毛巾的阴影下,周珖珉无法看清赵苧的表情。
“……不是。”
“看到我变成神经病,所以施舍温柔吗?”
“不是。”周珖珉想触碰他颤抖的肩膀,却还是收着手,“弟弟本来就该陪在哥哥身边。今天下了雨,明早应该会凉快些,我们去哪儿转转吧?我记得A大附近——”
“假惺惺。”
“什么?”
“你没必要装模作样对我,这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可怜。我会治好自己的病,所以找了这间屋子,把自己关起来。只要把和你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这场病就能痊愈。所以,你没必要这么做。”
“你……”
你想把我们的过去都忘记吗。那些混着雨水的亲吻,舞台剧上错位的告白,廉价旅店里初次交融的夜……都要忘记吗?
周珖珉没能说出口。
“我知道了。”
他珉垂下头,转身进入室内,放下手中的毛巾,抓起自己的背包。
“那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刚闭上的门再次被推开,暴雨灌进室内,背道而驰的两个人再次被筑起的墙壁分隔。
周珖珉走出居民楼,感受狂风裹挟着暴雨扑打脸庞。眼睛酸胀得厉害,空旷的街道环顾了几圈也找不到车站的方向。
无法平静下来的心抽搐得疼。
“操!怎么走嘛!”
心脏抽搐着疼起来,他狠狠抹了把脸。
管他妈的,随便乱走!要忘就都一起忘了!我稀罕记得和你的事!
正当他抬脚要冲进雨幕时,一具冰凉的身体从背后死死缠上来。赵苧的双臂像铁箍般勒住他的腰腹,湿透的衬衫下能摸到凸起的脊椎骨。
“别走……”赵苧的声音支离破碎,“别丢下我……不要丢我一个人……”
暴雨拍打着地面,仿佛要淹没整个城市。
周珖珉忽地转身揪住他的衣领:“你不是把我忘掉吗!忘啊!反正是老子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你追出来干嘛!我早跟你说清楚了,是你执迷不悟清醒不过来!凭什么现在又把过错扣在我头上!”
赵苧被推得踉跄,后背撞上湿漉漉的墙壁。
“我没有怪你……不是你的错……是我……”
“是我的错!直接说的!周珖珉!你他妈的看把老子变成什么鬼样子!你满意了吧!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不让我再看到你这副批嘴脸!”
下一秒,颤抖的双手捧住了他狰狞的脸。赵苧的额头抵住他的,冰凉的鼻尖相触:“对不起……”哽咽堵住了喉管,“对不起……”
“你骂啊!指名道姓的骂我!废物!哭什么哭!不准哭!”
“别哭……你别哭……”
颤颤巍巍的手抚上周珖珉狰狞挂满雨水的脸。
混着雨水的泪水滚进嘴角。
周珖珉发抖着深吸一口气,咬紧牙猛一使劲儿推开赵苧。
“再说对不起我都揍你。”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脚步艰难地走向来时的路。
一步,两步,积水在脚下炸开。
“对不起……”
拳头撞击颧骨的闷响截断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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