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红雨盯着窗外的杨大夫发呆。
杨大夫瞧着有六七十岁，眉间舒朗，双眼有神，说话上不是南方口音，还会说些官话。草舍外的小院里种了无数药草，舍内整齐列满了一墙的药柜，他辨别药材如数家珍，又用针纯熟，能解得了秋水毒，是医家里的行家。有如此医术，又不像道士那样避世，怎么会偏安一隅地住在这人烟稀少的小岛上。
这小岛也古怪。昨日她伤已无碍，便陪着杨大夫出门采药。他们这草舍在岛上南山半腰，山上树木茂盛，没有别的人家，只能远远望见海边有几家渔户，杨大夫也鲜与那些渔户往来。他们在林间穿行，林子里僻静，刚过惊蛰，该有野兽的痕迹，而孟红雨回看他们走过的路，树枝有擦痕，草叶被人踩过，痕迹很轻，不是野兽，是练过轻功的人。
有人一直跟着他们。
待他们采药回来，草舍的厨房里多了一只被拔了毛去了内脏的草鸡，还摆了些洗干净的瓜果蔬菜。杨大夫毫不惊讶，他把锅架在炉子上烧了水，将那草鸡在案板上利落地切了块，说今天晚上喝鸡汤。
孟红雨搬来柴火，沉默片刻，问：“是谁在看着我们？”
杨大夫把姜块和葱段扔进锅里，道：“我儿子的人。”
“他……”孟红雨踟蹰许久，终于问个完整，“他这是在软禁您？他为什么软禁您？”
鸡块都下了锅，杨大夫把盖子盖上，坐在一旁听那煮汤的声音。听了一会儿，他答道：“大约是恨我。”
晚上他们吃炖鸡汤、凉拌野菜和蛋羹，明明靠着大海，杨大夫却不怎么会做水产。孟红雨猜他吃不惯河鲜海鲜，第二天趁着他出去采药，用厨房里留的面粉做了几个烤饼。她不怎么擅长厨艺，做的不算地道，杨大夫回来倒吃得还算喜欢，问她是不是北方人。
孟红雨摇头，只道这是自己胡乱做的干粮罢了，试探着问他：“您是北方人？”
“不是，”杨大夫喝了一口汤，“只是在阳西呆过许久，吃得惯了。”
孟红雨的筷子一顿。
她脑子里闪过几个念头，开口问道：“二十年前北方大疫，是因为这事您才来的江东么？”
“你说的是建光廿五年的大疫？”杨大夫放下碗筷，“那时我开了医馆，跟着官府一起治疫，后来便一直没走。我来江东是近些年的事。”
说罢他不再言语，只吃那烤饼。孟红雨识相地低下头去，北方大疫死了多少人，杨大夫的至亲好友是不是遭了殃，都不该再问了。
第二日杨大夫来把脉，道她恢复得不错，再休养两天，可以替她解秋水毒。
春日花红，岛上日子宁静，孟红雨暂时敛了心思，跟着杨大夫收拾药田清理杂草。午时他们正在院里用饭，草舍的围栏门突然大开，两个粗布麻衣打扮的男子走进来。
杨大夫脸色一沉，那二人拱手道：“杨大夫，我们来送人走。”
送人走，这说的是自己。
孟红雨站起身，杨大夫沉手示意她坐下，道：“病人还没好，迟些日子再说。”
那二人置若罔闻：“姑娘耳清目明，行动方便，既已无大碍，我们这便送姑娘回家。”
“我行医治病救人，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杨大夫铁青着脸，手上死死捏着筷子。孟红雨下意识摸上腰间，而腰间空空，长剑早已坠海。那两个男子仍是毕恭毕敬地行礼，四人僵持不下，日上中天，有鸟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
一男子道：“杨大夫，我们也是听令行事，你别让我们难做。”
杨大夫脸色愤然，扭头不再答话。
孟红雨沉思片刻，道：“好，我这就来。”
“你的毒还……”
“杨大夫已救了我的性命，不敢再多求了，”孟红雨一步步向前方二人走去，“在下就此别过。”
那二人侧开身子，给她让出路来。
孟红雨缓缓向前走，杨大夫皱着眉立身，追着她的背影走了几步。那二人低眉顺眼地侧身立于两旁，见孟红雨已走至他们中间，刚要回身，面前女子突然发难一记大跳踹向二人胸口，一人登时被踢倒在地，捂着胸口不住挣扎。一人护胸一个鲤鱼打挺，拔出长剑便向孟红雨刺去。孟红雨滚地捡起一把石子，右手发力，石子齐齐射出直打男子双膝，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另一男子又持剑飞身跃来，绕着孟红雨缠斗。
孟红雨手无寸铁，只得在二人间左右挪腾闪躲，正分身乏术，忽见杨大夫抄起那张竹桌砸过来。她提气一跃，鹞子翻身落在杨大夫面前，接过他扔来的烧火棍，趁着男子被竹桌砸中正欲起身的一刻，一棍使了十成力打中他右肩，震得长剑咣当落地，她踩在那人背上，一棍抵他颈侧，一剑抵住来人咽喉，局势瞬时逆转。
“杨大夫，烦请您帮忙，把这二人的手绑起来。”孟红雨尚未撤力，杨大夫拿了布带有些忙乱地绑住两个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惊惧犹疑，她知道杨大夫见她身手心下不安，便道：“杨大夫，我一直没有同你说，我叫孟红雨，是明月庄中人。”
杨大夫一怔。
那二人被绑着在地上一言不发，孟红雨单膝蹲下来，仔细瞧着他们的脸，道：“你们也是我明月庄中人。”
“胡说，”一人在地当即反驳，“我们不过是自己练武有点拳脚功夫，哪里能进得了明月庄？”
“方才你们脚下几步是明月庄的八身步法，我带人练过，自然看得清楚。”孟红雨提起二人的两把长剑，长剑三尺四寸，剑身薄而光滑，运劲起来轻灵如风，却不太经得起刀劈斧砍，很容易被劈出豁口，孟峄阳去报仇拿的便是这样一把剑，是明月庄弟子最寻常的佩剑。
那二人没搭话，她收起这两把剑道：“你们既是明月庄的弟子，便该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的脾气，还需要我来问你们是谁的弟子么？”
地上的弟子看了看对方，眼色迟疑，还是紧闭了嘴。这倒也是，若是她秋华堂的弟子落到这个地步，也是不会开口说话的。这两个人面生，她没见过，但既是在这南山岛上，也无需多问了。
孟红雨回头，见杨大夫提着一截没用过的布带，正神色不定地盯着她。
东海的南山岛上也产四角青。
有人给孟玉星送葬送到东海边上。
阳西昌州的玉华寺里供奉着一尊建光廿五年大疫亡众的灵位。
青云观的巽方道长说过，东海多仙山，该是好地方。
这老人姓杨。
孟红雨瞧着杨大夫的那张脸，问道：
“明月庄孟筇竹，是不是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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