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金陵台很是热闹,其程度堪比四五年前。早在三日前,送妆的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红丝绸像是一条傍地的赤龙,一抬抬嫁妆拼接成一节节的脊,像是给这座金堆玉砌的仙府渡上了一层红霞。
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今日是我出嫁的日子。
夫人在闺房内为我喂上轿饭,我本不觉得出嫁是什么伤感的事,但也许是被周围的气氛所渲染,也有可能是她眼眶内的盈光太过闪烁,我的喉咙竟也有些发紧。
这么多年,这么十多年,我不叫她母亲,心里却也把她当作半个亲人,哪怕不能坦诚以待、哪怕都不曾交付全部的真心。我清楚自己在她的心里没法和轩哥哥比,她也知道我其实从没放下父母的早逝。
可这四年,我们只剩彼此、相互依偎在这座冰冷的仙城之中。
“去吧,莲儿。”我轻轻眨了眨眼,将一点积在眼眶的泪风干。她松开了我的手,为我披上了朱红绣金纹的盖头,我搭着侍女的腕,一步步缓慢而稳当的走向那扇门,却在迈出这道小而藏住我半生的门槛前忽而又停下。
“我走了,”嘴唇嗫嚅几下,我喊出了那个十年未曾启齿的称呼,“母亲,您要安好。”
我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是说完这句话,就继续往前走,走进那片清晨的春光。只在隐隐约约中,听见闺房传来一点儿抽泣声,又似乎没有。
而大门处,江澄骑着白鬃神驹、肩披织金披红,在敲锣打鼓声中,带着江家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
他侧身下马,先是在正殿与我一同拜别金光善和金夫人。金光善作为我的养父,牵着我的手直到大门前,再由金光瑶亲自将我抱上花轿,他沉身将我放下的那一刻,停顿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阿昭,保重”。
因为算是远嫁,哪怕是后面换乘了马车,我们也还是走了半日有余——这还是基于用了仙家那些烧钱的办法之上,总算在黄昏吉时前,将花轿抬进了莲花坞的大门。
因为长久的端坐不动和沉重的凤冠珠翠疯狂压迫着我可怜的脖颈,此时红帘被拂开而透进的一丝霞光显得是那样亲切。我看不清前路,只能把手抬起来,下一秒,掌心处多了一只线条流畅而有力的小臂。
我搭着那截广袖之下的臂,下了花轿,手心的温度转瞬即逝,很快又换成了红绸牵着。余光可以瞥见我的绣鞋,半尺前方的路,和他时不时露出一点的鞋尖、一晃而过。
“跨火盆,当心。”正当我出神,一声低沉微哑的声音从左耳传入,让我心跳更快几拍。好处是我不再将目光乱瞟,而是专心致志于脚下的路。
跨过火盆,又一步步走过撒了红枣、桂仁、莲子的青石砖路,最后来到了莲花坞的正厅。周围两侧里里外外全是人,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二人,那些如有实质的目光好似要将我和江澄一同揉进中间的绣球里,只是并不让人反感——那其中大多是些真挚的祝福。
“一拜天地——!”我们转身向后,对着沉沉夜幕躬身一拜。夕阳在落入地平线前赠予我们一束赤金的光,披在红绸上,是黑夜前的烛火,亦是黎明前的青虹。
“二拜高堂——!”江家上首那两个位子上,放着的是两个红木牌位,其中有一位是我的恩师。来莲花坞向虞夫人求学的事似乎已经是前生浮梦,我已经记不得她的严厉、她有些刻薄的话语,和她总是紧皱的柳叶眉;但我却记得暴雨倾盆时她会轻声进来为我合上纱窗,记得她细细为我掩好踢落的被子,也记得她赠与我佩剑时眼里流出的欣慰。
“夫妻对拜——!”这一次,我们各执绣球的两端,侧过身来,倾身对彼此一拜。透过那层红布,我似乎能瞧见他高挺的鼻梁和一丝不苟束起的发冠。他是笑着的吗?还是一贯的严肃?我在心里无谓地猜着。
江澄,江晚吟。只是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我却莫名从中获取了一点喜悦,像是儿时在厨房里多窃来的一点蜜糖。
“礼成!送入洞房——!”
进了洞房,我们依着“男左女右”分别坐在床沿,由云梦一位福寿双全的妇人用秤杆微叩一下我的发顶,寓意着“称心如意”,再然后,江澄用秤杆,轻轻挑开了那层红盖头,我也顺着不断开阔的视野,最后望进他漆黑而潋滟的双眼。
他朝我一笑,是那种极少能在他脸上看见的、温柔的笑。
“很快了,再坚持一下。”他将半瓢装着合酒的葫芦递给我,那中间系着的红线不得不让我们凑的很近,我似乎还能闻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莲香。
至此,我的工作便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江澄还要忙着去应付宾客,不知还要被灌多少酒才能回来,便叫我先摘了凤冠歇会。
“也是难为你戴着这个一整天,”他接过我头顶极尽繁复的七尾流朱南珠点翠凤冠,稳稳搁置在梳妆台上,忍不住感叹一声。“回头让人给你揉揉脖子,别压出事儿了。”
“多谢夫君体贴,门外宾客们还在等着呢,你快去吧。”他似乎被这一声冷不丁的“夫君”惊得不轻,杏眼瞪的忒大,有点像年前瑶哥哥找来的那头小鹿的眼睛。他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留下一句“你好生待着”,便匆忙出了门,耳根红的与大婚的衣裳相差无几。
我看得好笑,紧绷了一天的心总算有些松下来。很快,门外又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少女的嬉笑声,“吱吖”一声被打开,露出来苏清和欧阳欢、孙绮月的脸。
“怎么样呀新娘子,这成亲是什么感觉?”欧阳欢笑着绕到我身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故意打趣到。
“小妮子,尽看见你调笑我。我看是得书信一封给欧阳宗主,让他立刻给你找个如意郎君,理由便是——欧阳姑娘恨嫁的很呢!”我不轻不重地往她手背拍了一下。
“哎哟好姐姐,你可别这样对我。我大哥这些日子忙着子真的开蒙好不容易把我忘了呢,你可别提醒他。”她颇为夸张、假模假样地献起殷勤来,帮我揉肩捶背——她自小被送去蓬莱叶家随外祖习医,捏起来确实让我酸痛的肩背舒畅许多,我便眯眼享受起来。
“哼,谅你再不敢这样寻我的乐子——往后你们就知道了,一天下来能把老虎累成猫。”在她面前,我有些口无遮拦起来。虽然我们也就是十二三岁时认识的,可一结识便是共度琅琊之战的生死之交,她可是救了我的小命,对于她,我是一万个信任的。
苏清看我们俩一唱一和起来,颇有些不乐意地哼了一声,叉着腰控诉到:“欢姐姐一来,昭姐姐都不理我们了,早知这样,我便不来了。”
此话一出,场面难免有些尴尬。欧阳欢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口。
“你不来,我可是要厚着脸皮来的——你走了,我在表姐跟前还能排个二号呢~”好在孙绮月开口打破了这点尴尬。她竖起两根手指,在苏清面前晃呀晃,终于叫她忍不住笑出来,又恼羞成怒地追着她闹让她把手收起来。
我能听见身后欧阳欢小声松了口气。除了在我跟前,其实她一向是个话不多、性子柔和的姑娘,与秦愫那种不太一样,她实在是有些敏感多思,而且是会偷偷回到家里难过的那种人,说白了还是欧阳家的问题。
“阿欢,你别多想,苏清那丫头说起话来有时没遮没拦的,不是针对你。”我扯了扯她的手腕,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不至于这也要伤怀,我跟清清也有那么熟了,她平日是很好的一个姑娘,就是有点直性子。你可别大婚之夜还想着给我做开导了。”
“啧,我这是为了谁?”
“我我我,为了我,我知道。”顿了一下,她的表情突然令人寻味起来,十分刻意地压低起声音,“话说,金夫人有没有叫人教你‘那个’。”
“什么‘那个’?”我不明所以。
“就是‘那个’啊,洞房花烛夜要‘那个’嘛!没言传身教,画本总有给吧?”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感觉一瞬间脑袋都要热的冒烟了,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恼怒到:“欧阳欢!你一个黄花大闺女说什么呢!”
她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回答:“我就是好奇嘛,你别反应那么大,跟你二表哥当年被魏无羡戏耍了一个样……所以到底有没有?”
我努力调整了半天呼吸,双手捂着脸,半晌破板子破摔、闷声说:“……有又怎样,你也要学不成?”
她一下两眼放光起来,拉着我煞有其事地说:“我听说这事儿可累了,还痛!你现在可得多吃点,别到时候累晕过去!我叫人去买了些点心,你等会一定记得吃!”
我有些动容,想不到她是很认真地为我着想,虽然方式粗糙了些。“阿欢……”
“到时候累晕过去,忘记给江晚吟求饶了,可有你受的。”
……真是一颗真心喂了狗。
“……那真是谢谢你了,出去麻烦带上门。”
几个人就这样闹了一会,也不能久待,很快就离开了,临走前,欧阳欢还不忘叮嘱我“万万要吃饱”,叫我额头青筋一顿好抽。
等到芙蕖把点心给我拿来吃了两三块,一股困意涌了上来,我便摆手说不吃了,即不能躺下先睡,靠着床沿先眯一会也好,迷迷糊糊就这样阖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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