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哥哥,你也欺负我!”没等四皇子说完,宁鸾便松开手,提起裙摆轻盈地跳到太子面前。
她眨巴着眼睛,不知从哪儿变出个油润饱满的雪桃,不由分说塞进太子手中。
太子握着桃子,指尖一颤,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却衬得那桃仿佛千钧沉重。
“妹妹何处此言?”太子揣了折扇,一手托着那桃,无奈地看着宁鸾,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太子哥哥先前明明说,那蝴蝶簪子与我不相衬,要赏我一支更好的金蜻蜓呢!我在府里日思夜想地盼着,就怕太子哥哥跟别人玩得高兴,早将这点小事忘到脑后去了!”
宁鸾瞥过一眼程慎之,抬手轻轻拂过发间的蝴蝶金簪,又拽了拽绑发的蝴蝶缎带,不太高兴地撇撇嘴。
见她这般娇憨情态,太子心头的烦闷早已散去大半。他目光落在宁鸾明媚的眉眼间,思绪却已转到了她身后那座权倾朝野的丞相府上。
近年皇上倦怠朝政,宁丞相作为天子的心腹重臣,只言片语甚至能左右东宫废立,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这深宫之中谁人不知,圣上虽称万岁,可□□凡身,终究难逃百年之期。若能得宁丞相青眼,便等于在夺嫡之路上抢先一步。
也正因如此,诸位皇子谁不竞相向她示好?都唯恐一不小心惹她不快,回头在丞相跟前诉几句委屈,传入圣听,平白沾上恶名。
思及至此,太子压下最后一丝恼怒,脸上端起温和笑意:
“妹妹这话便是冤枉孤了,孤早命宫中巧匠备好首饰,只待赠予妹妹。”他一个眼色递向贴身太监,“还不快回宫去取。”
见那小太监忙不迭去了,太子转过身看向程慎之。
本想趁着宴席,找个角落好好整治一下这边境世子,偏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宁鸾撞见。
宁鸾年纪尚小,看到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未必辨得清其中门道,但若传扬开来,闹到明面上,圣上和朝中重臣如何判别,便非他所能掌控。
若是处置不当,最坏得落个欺凌他人的名声。不如趁着当下事态还未严重,就此罢手,往后有的是机会收拾这位世子殿下。
心念既定,太子当即佯装才见程慎之狼狈,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扬声说道:
“今日宫宴,大家与程世子玩闹一番,不小心有磕碰也属常事,还望世子不要挂心才好。”
这便是给今日之事定了性了。宁鸾眨巴着眼睛,扭头看向诸位皇子。
“慎之无碍,多谢殿下关怀。”程慎之顺势而下,低头掩住眼中的阴鸷,袖中的掌心却快掐出指痕。
太子还想多说些什么,却见御花园另一头,御前太监王公公一路小跑,练头上的红缨穗子都散乱几分。他奔至几人身前,匆匆行过礼,喘着粗气道:
“拜见太子殿下!原来您在这儿,皇上正寻殿下您呢,还请速速前往,别让皇上久等才是。”
一听圣谕,太子及其众人当即也顾不得其他,立刻转身欲随王公公离去。
太子被众人簇拥着走出几步,想了想却又忍不住回头。
“宁妹妹,那金钗孤自会派人送来,你只管赏玩。近日宫中事务繁杂,还望妹妹在宁丞相面前,多为孤美言几句。”
宁鸾嫣然一笑。“太子哥哥放心,那是自然。”
太子心中稍定,这才率众匆匆离去。
眼见着一行人走远,宁鸾索性也放松下来。她伸了个懒腰,几步扑到程慎之面前,伸手就欲查看他的伤势。
方才在墙沿上她看得分明,程慎之被几人一路推搡着跌向墙角,四皇子那一脚更是又狠又厉,正踹在他腰背之间。那力道下去,定是伤到内里了。
程慎之也自觉背上闷闷的发痛,见宁鸾伸手过来,心下一惊。他脚下本就发软,一时不稳竟又跌坐下去。索性四下里无人,他便暂且靠墙歇息。
“别乱动。”宁鸾一手搭上他的脉搏。“你得敷跌打药膏,怕还得喝上几天苦药。以四哥哥那力道,皮肉上肯定乌青一片了。”
“我……”
还没等程慎之说出什么,宁鸾已毫不避讳地伸手拨开他的衣领,仔细察看他胸前被踹的伤势。
“你?!”
这下程慎之又惊又惧,也顾不上什么腰痛腿痛,直接从墙角蹿起身来。
宁鸾见他情状,也无奈地拍拍手站起身来,撇着嘴道:“你什么你,本小姐好心帮你看伤势,你倒还不乐意了。我娘亲医术高明,我日夜学着,旁人想让我瞧都没门儿呢。”
她小声嘀咕,“你还摆出一副被我占了便宜的模样……”
无视程慎之打翻了染缸般的表情,宁鸾眨眼间已确认了他的伤势。她稍一思索,转身便跑。
“太医院离这不远,我去给你搞点白玉凝脂膏来,等我!”
程慎之张了张口,想大喊叫住她,抬起的手已悬在半空。可抬眼望去,宁鸾早已跑远,发带上的彩蝶随着她的跑动上下翻飞,宛若鲜活。
“宁妹妹……宁鸾?”
程慎之的低语消散在风中,声线里带着一丝陌生的悸动。
入宫数载,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宫中的拜高踩低。
初来时,侍奉的宫人们连奉茶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笔墨纸砚从未有缺,甚至案前的墨水都研磨得浓淡相宜。
可自从太后对他显露出漠然,甚至觉得他早起读书,都是扰了佛家清净,开口将他迁至宫中最荒僻的宫殿后,一切便悄然改变。
那里夏日闷热难耐,冬日寒冷透风。
久而久之,宫人们逐渐放肆怠慢,皇子们也愈发肆无忌惮。
安南王远在南部,无诏不得入京。安南王一脉中有交情的朝臣,也都瞧着皇上脸色行事,早早与这位身份尴尬的世子划清界限,唯恐惹祸上身。
春去秋来,程慎之已然麻木,日复一日在宫里磋磨时光。
今日御花园这场闹剧,他并非没有预料。
太子一党最近看他格外不顺眼,在尚书房课堂上都明里暗里使绊子。这次借着宫宴,太子如此明目张胆,失了往日沉稳,倒在程慎之意料之外。
更在程慎之意料之外的,是宁鸾的出手相助。
程慎之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宁鸾的突然出现,只是为了讨一支蜻蜓花钗。
她像是九天神女座下的金色蝴蝶,自甘堕落,跌进了他这方陈旧而破烂的蛛网里。
蜘蛛久居洞穴,早已习惯了潮湿与阴暗,习惯于在饥饿中蛰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他竟有些惶然无措,想下意识缩回黑暗的阴影中。
他渴望牢牢抓住这只跌跌撞撞闯来的金蝶,却又怕唐突的举动会惊走了她,惊醒了自己,让这一切终究换得黄粱一梦。
看着远处捧着锦盒飞奔而来的小太监身影,程慎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下定决心:他要紧紧抓住这束光,然后……逃离这片黑暗。
……
御花园那场风波过后,宁鸾与程慎之确实度过了一段难得的轻松时光。
近日尚书房散学总早了些,太子抱手立在庭院槐树下,冷眼瞥见宁鸾提着裙摆,像小鸟般穿过游廊,欢呼着飞进尚书房中,撞破里面满是“之乎者也”、沉闷乏味的空气。
透过蝠纹梨木窗棂,太子看到宁鸾几乎整个身子都探过了案几,正踮着脚尖,奋力去夺程慎之手中的墨笔。程慎之将笔上举,她便跟着去够,那模样不管不顾,活像皇后宫里那只爱扑蝴蝶的波斯猫。
“快给我嘛!”
她发髻插了支银铃,随着动作起伏剧烈摇晃。滚圆的铃身中银珠交击,碰撞出铃铛应有的清脆声响。
程慎之慌忙用袖口捂住写到一半的典籍批注,一面又不敢真的使力推拒她,一时间竟被逼得层层败退。
手上狼毫墨笔挥舞,已在书页上溅开两个深邃的墨点。
“哎——我的书!”
程慎之放下毛笔,赶紧捧起书一看,遭殃的恰是那本惹祸的《资治通鉴》。他看看顶着俩黑疙瘩的书,又抬头看看宁鸾亮晶晶的眼,终究是败下阵来,揉着额角无奈笑道:
“依我看,这新得的西域银铃确实精巧,正衬得宁妹妹俏皮可爱。”
屋内笑声不断,此起彼伏。
窗外,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太子咬碎银牙,面色阴暗地带着侍从拂袖而去。
俏皮可爱……吗?
如此灿烂明媚的女子,为何偏偏只愿照耀他程慎之一人!
……
而今,宁鸾清点着府中账目,目光不经意落向妆匣。最上层稳稳放着的,正是当年那对盘花缠枝银铃簪。
这么多年过去,这银簪早已发旧黯淡了。
那是娘亲还在时,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的珍品。如若娘亲还在,大抵仍会如往日一般,亲手为她在盘好的发上点缀特别的花样吧。
宁鸾摇摇头,试图抛去杂念,拿起账册继续盘算。
世子归京,府里上下都得安排打点妥当,绝不能出半分差池。
若他……果真带了那位异族女子回来,或许还需另行收拾一处院落,供他们起居吧?
毕竟就算再心急,总不能回府当夜便同宿一室。
思虑至此,宁鸾叫来管事,将诸项事宜一一吩咐下去,神色平静,再无多言。
……
三日后。
宁鸾独倚高楼,凭栏远眺。
风吹起衣摆点缀的轻纱,带动腰带上的环佩叮当作响。
脚下是喧嚣坊市,一眼望去,各色房屋排列整齐,逐渐延伸为天际模糊的墨点。再远处,京州城墙高高立起,将一切纷扰和战乱尽数阻隔于墙外。
宁鸾向南面看去,墙外远处隐隐约约晃动着深红的旗帜尖儿,在黑压压的将士中格外出挑。
那正是世子归来的队伍。
宁鸾紧盯那若隐若现的旗帜,在楼顶沉默许久。
“慎之已过京州大关,今日便能回府了吧?”她低声问着,心中却早有答案。
高楼内,幕帘阴影中的侍女向前一步,面无表情回道:
“是,主子,世子大约今日未时抵达京中。按照寻常惯例,归来的将领须先入宫面圣述职,之后方可归府。”
宁鸾唇角掠过一丝自嘲,扭头看向隐在暗处的青霜。若世子府中有人在此,定会惊愕失色:
原因无他,只因青霜的容貌身形,竟与府中侍女青露的如出一辙。两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有着同样精致的眉眼,玲珑有致的身段。
而在众多相同中,唯一能区分她们的,是她们脸上迥然不同的神态。
世子府的青露,乐观明媚,喜怒哀乐全放在脸上,像是藏不住半点心事。下人们有时畏惧宁鸾的威势,便千方百计与青露交好,试图暗自打探世子妃近日动向。
殊不知,这本就是宁鸾有意纵容。
而眼前的青霜却恰恰相反。
人如其名,青霜面带寒霜,喜怒不形于色。单是站在那里,一眼对视,便能让人冻了眉毛,直叫面对她的人打一个寒颤。
此刻,青霜站在幕帘后,漠然垂首,静静等待主子的调遣。
“那随行之人……应当也一同回来了罢?”宁鸾望向楼外,一只朱红的鸟儿展翅,从楼顶滑翔而去。
“是,主子。按传回的情报所述,去往南部征战的将士们都在今日归京。”
“若有将军府的人递帖子来,你便告知来人,后日辰时,我于望春楼顶楼候时小将军。把小春台收拾出来,就在那会面吧。”宁鸾转身看向青霜,“此事你亲自去办。”
“再将望春楼藏珍阁天字匣中,那把新入的赤色宝剑也一并备下。”
“是。”
青霜行礼领命,从不多问一字。见宁鸾再无吩咐,她便悄无声息退归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外面的风吹得更喧嚣了些。
宁鸾双手扶住高楼漆红色的护栏,任耳边的鬓发抚上脸颊。再深深望了一眼城外舞动的旗帜,她长出一口气,利落转身离去。
……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
宁鸾端坐于前厅,静静等待。随手拿起案上的诗集小册,纸页发出轻微哗哗声,可往日里手不释卷,今日竟半句诗词也未能入眼。
盖碗里的茶水凉了又热,也不知道续到第几遍水,终于听到门房外小厮高声通传:
“世子回府!”
宁鸾指尖一顿,扔下册子,起身迎上前去。
程慎之踏着晚霞归来,身上玄铁铠甲未卸,绚丽的日光在铁甲上反射出冷冽的寒芒。他单手抱着铁盔,另一只手已迫不及待伸出,将怔愣的宁鸾揽入怀中。
低头埋过宁鸾颈窝,程慎之收紧手臂,铁甲冰凉得硌人。他沙哑着嗓音,过了好一阵,才委屈巴巴地挤出一句话。
“……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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