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成果真又找了个阁楼,将他关了起来,足足关了三天。
这三天里,陆凝调整了状态,那将他折磨得要死的耻辱感已没那么浓重了。
他在窗格前坐着,看着屋外青翠的树叶,心中空空落落的,眼里也空空落落的。如失去了魂魄一般。
屋内设着刀戟结界,若是从窗户跳出去,必被刀气砍死。陆凝不想为了逃出去,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他坐了一会儿后,起身在屋内转了几圈。及至走到门前,突然听见屋外守门的弟子正低声嘀咕道,“那个豹子精究竟是什么妖怪?嘴还挺硬。”
“管他什么妖怪,照咱这套酷刑下去,统统都得交代在这儿。”
闻言,陆凝吃了一惊,心中升起愧疚之感来,咳了咳,说道,“你们掌门呢?”
这位终于主动问起掌门了,外面的弟子心神一振,说道,“掌门正在审问妖怪呢。”
“给他传个话,我要见他。”
“是,师叔!”
听他们称呼自己为师叔,陆凝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这些弟子表面上毕恭毕敬,不知背地里如何取笑鄙视他呢。
不多时,贺知成来了。
陆凝离他远远的,也不许他靠自己太近。
他问道,“你把言成怎么样了?”
贺知成本来心情就不妙,被陆凝这冷漠疏远的态度一搞,更加想爆发了。不过他还存了一丝理智,背着手,说道,“暂时还没怎么样,就让他吃了点苦头。”顿了顿,又接着道,“他不是什么简单的妖怪,我打算把他扔进炼妖炉中......”
“炼妖炉?”陆凝疑惑道,他在金门山时,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玩意儿。
贺知成走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慢条斯理说道,“毁去□□,将功力灵元浓缩成妖丹。”
闻言,陆凝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修邪道?”
贺知成没有正面回答他,“你要求人,就这种态度?”他那眼神淫.邪赤.裸地射将过来,像一只腥臭的大舌头一般,将陆凝浑身上下添了个干干净净。
陆凝浑身僵硬,最后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悲伤道,“放了我吧,师兄,我一直把你当亲哥哥。”
贺知成端起茶水来慢慢嘬了一口,而后道,“放了你?”他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影子投射在地上,被夕阳的光照拉得很长很长。
“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逃了,你是我的。”他的侧脸明暗不定,长吸一口气后,又道,“我晚上来和你睡觉,到时候再扭扭捏捏,我马上宰了那小子。”
说完,他决绝地离开了。不知道那小东西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一定很好玩儿。贺知成邪恶又不失儒雅地笑了笑。
为什么从前没发现,欺负他,这么好玩呢?
走出去后,他立即前往忏哭宫,将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言廷提了出来,冷漠道,“扔进炼妖炉。”
“是,掌门。”
几个弟子将言廷抬起来,摔牲畜一样,将他扔进烈火熊熊的炉子中去。
贺知成眯着眼,亲眼看着弟子们将炉门关上,唇角缓缓扬了起来。
夕阳还未完全落下。
弟子们抬了一个大桶进来,而后接连往里面倒了几桶热水,又捧来干净的衣裳,说道,“师叔,让我们伺候你沐浴吧。”
陆凝孤身坐在窗户前,没有理会他们。
那两个弟子等了许久,没等到回应,挤眉弄眼地互看一眼,要退下去时。
陆凝哑声问道,“若海长老和赵连明师叔呢?”
那个弟子心道,他还不死心呢,想指望这些死人来救他不成?肚中腹诽,面上还是恭谨道,“师叔不知道么?冷掌门死后没多久,若海长老进山采药,摔死了。赵连明师叔回炼云县探望父母,结果在路上被妖怪杀了。”
闻言,陆凝身子突然委顿了下去。不过房中光影渐暗,他们没有明显看出陆凝悲伤得异常。
弟子们退了下去,半晌后,陆凝掏出叶子来,面朝屋外渐渐黑暗的夜色,轻轻吹了起来。
只是他心中悲哀,喉头上堵着一口气,无论如何,都吹不出年少的感觉。断断续续,喑哑难听,真叫人以为他跟自己的耳朵过不去。
可能真的吹得太难听了,没有一只鸟儿被他吸引过来。
眼泪顺着脸庞滑下,落进嘴里,真是苦涩。
他不再吹了,抬起手来,将泪水抹掉,喃喃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自问却无法自答,悲伤难言之时,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劈劈响声,好似有人在吹嘴皮子一般。
他抬头一看,只有无尽的夜色。
屋外的梧桐树在夜风下缓缓起伏,沙沙作响。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低下头去,然而正此时,窗户上却突然倒吊下来一个影子,如吊死鬼一般,随风晃荡个不停。
苍老惨白的嘴脸正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陆凝吓得腾地站起了身,往后倒退几步。
待细看时,发现那张脸上长满了毛须,赫然是一只猴子!
它嘘嘘叫了两声,落在窗沿上,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
陆凝看清了它的容貌,立刻想起了,“你,你是老猴子!”
老猴子又学着人的样子嘘嘘两声,示意他不要吵闹。
这屋子四周有刀戟结界,陆凝无法出去,它自然也无法进来。但双方都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老猴子身形变化有些大,比以前老了许多,身形臃肿矮胖,一只脚又是瘸的。
陆凝想起了那在梧桐镇看见的影子,惊讶道,“那天晚上,在梧桐镇的医馆里,也是你?”
猴子点了点头,竟然开口说出了人话,“是我。”
“你是怎么......”陆凝心头有好多疑问,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
老猴子焦急道,“你要跑,你得快跑!”
陆凝悲哀道,“我知道,可我跑不了......”
老猴子着急道,“你师兄很危险,他会杀了你!”
要是贺知成直接给他一刀,那还痛快,陆凝无奈低头,随后灵光一闪,扬起脸来,疑惑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老猴子道,“他杀了他师父,还杀了他师妹!”
“什么?”陆凝不可置信地看着它,这老猴子大概也疯了。金门山上没有一个正常的老熟人了。
陆凝相信,贺知成能对他干出禽兽不如的事,事实上他已经干过多次了。但说他杀了冷云鹤与冷秋霜,那他是万万不相信的。
但是这老猴子与冷云鹤有多年的交情,几乎就是金门山养大的。陆凝也并非完全不相信它说的话。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师父是自己病死的,师姐她,她......”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联想起今天玉虚山道士说的那话,他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对,冷秋霜那么爱贺知成,那么讨厌他哥,怎么可能出走金门山,去寻找陆之离?
陆凝脸色惨白,头晕目眩,他扶着额头,几乎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老猴子非常害怕被发现,它探出脖子,在窗外左看右看,见四周确实无人,才放下心来,低声将往事娓娓道来。
原来,老猴子当时是装死,贺知成被引走后,它立即爬起来逃走了。
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山上定然不能再留,它连夜负伤离开了金门山,摸爬打滚,一路跑到炼云县东边的梧桐镇,在镇外的林子里养伤。
它自以为贺知成是决计不会追到那儿来的,但是没想到的是,它在那儿遇到了冷秋霜。
那天晚上,撞破贺知成杀师,又被贺知成派出厉鬼追杀的,就是她。
冷秋霜负伤逃到炼云县,在县上藏匿了几天,将伤势养好了一点点后,立即发现县上多了许多索命厉鬼。
这些厉鬼不论白天黑夜都在炼云县上空晃悠,将四面八方盯得滴水不漏,偏偏又不作乱,好似在追踪监视着什么东西。冷秋霜见它们身上贴着金门山的金符,便知道是贺知成派来的。
她当时有伤在身,打不过这些厉鬼,也不敢暴露行踪。只好一路藏藏躲躲,最后溜到了炼云县东边的偏僻小镇。
那小镇外边有一座很小的金鼎神君庙,她日夜躲在那儿,战战兢兢,不敢出门。
金鼎神君庙有神光笼罩,那些厉鬼不会察觉到她的气息,也不敢过去寻找。是以,冷秋霜藏了足有七八日,但她不能一直停在那儿。
父亲被杀,曾经的爱人又在追杀自己,冷秋霜大受打击,藏了几日便哭了几日。她又冷又饿,没有药物疗伤,强撑着身体,在庙里给金鼎神君发了无数邀神贴,但她灵力微薄,邀神的本事一向不行,金鼎神君根本没收到她的消息!
那日,她正在庙内啃一只冰冷的馒头,突然间,好似感应到了什么,往外一看,只见贺知成正带着剑从庙外经过。
吓得她忙不迭躲到神君像后面去了。
贺知成不知是否也心有所感,停下脚步,驻足在外,抬眼看了看庙内的神君像。他依然是那副衣冠楚楚的装束,轮廓生的俊美柔和,看起来没有多少攻击性。
若是往日,冷秋霜见了他,早就扑到他怀里撒娇去了。
同样的,若是往日,他说不定还会装模作样进去拜一拜,但这一次,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就走了。
“他是来杀我的......他是来杀我的......”冷秋霜如是想道,想着想着,又哭了出来,“师兄,你不要杀我,我那么喜欢你呀。”
她像疯了似的,喃喃自语,“我好冷,好饿,好痛呀,师兄,你是来救我的吧?你一定是来救我的。”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劈里啪啦地往地上砸。
这些天来,她不知已发过多少次毒誓,要亲手把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碎尸万断给爹报仇!可刚才看见贺知成那一刻,她的心突然就软了,她抱着脑袋,可怜兮兮地缩在神君像背后,脸上涕泪横流,眼睛早已失去了神采。
她是爱他的呀,无论如何都做不出伤害他的事情。
可贺知成又为什么做得出这样的事呢?不,他一定是被鬼邪附身了。师兄本人不是这样的,他一向和善温暖,尊长护幼,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事儿。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如此欺骗自己,拔腿就往外冲了出去,喃喃道,“师兄,带我回家,我想回家......”
要不是老猴子从庙内蹿出来将她拉住,她已如扑火飞蛾,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那冷冰冰的火焰。
冷秋霜呆坐了一会儿,渐渐冷静了下来。
老猴子劝她跟着它往南边跑,那边有在外云游的金门山弟子,找到他们就安全了。
他们计议已定,本该当时就动身逃命。但不知怎的,那天晚上,许多索命厉鬼在这附近游荡,好似嗅到了什么滋味一般。
冷秋霜知道,继续下去,它们迟早会注意到神君庙内的气息。
绝望关头,她又在地上画了个邀神贴,不过这次,不再是给金鼎神君的贴子,而是给陆之离的帖子。
老猴子不知道那邀神贴究竟有没有邀到陆神君,但后面看来,应该是没有的。
冷秋霜守着贴子,等了一会儿后,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像一个病重之人的回光返照,老猴猜测,是陆之离拒绝了她的请求,所以她精神濒临崩溃。
“往南边跑就对了!”它抓耳挠腮,一边劝慰,一边回头看看庙外。
冷秋霜收了帖子,坐在地上,说道,“你去看看,外面那些东西走了吗?”
猴子只以为她想趁机逃跑,依言蹿出庙外,跑到林子里打探了几眼,四处都没有发现厉鬼的影子,它松了口气,回到庙内,然而,庙中空空如也。
冷秋霜自己跑了。
梧桐镇只是个偏僻小镇,往来商旅不多,此刻天色已晚,只有一家小旅店还开着。
冷秋霜一路飞奔,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生怕那些厉鬼追上来。
到了那家旅店时,门是半开着的,檐上的灯笼在夜风下晃悠个不停,好似正在等候来投宿的客人一般。
这是个平平无奇,岁月寡淡的小镇。来这里投宿的旅客,多半是南来北往的商旅或道士,他们睡上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又要继续赶路。就是这样一个小镇,街头的猫轻叫两声,蹿上屋顶去隐没了身影。家家熄了灯火,进入了恬静安宁的梦乡。
她原本是抱着求生的希望,推门而进后,却愣住了,“师兄?”
孤零零坐在桌子边的,正是贺知成。剑摆放在桌子上,边上搁着一碗凉透了的茶水。屋子里没有接客的伙计,没有店老板,也没有,她要见的人。
只有一个索命阎罗,静静地坐在那儿,回眸清清冷冷地打量着她。
死前,她苦苦哀求,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眼睛又红又肿,原本漂亮的脸因为惊恐害怕变成一片死白,扭曲得不成样子。
贺知成不知怎的,心血来潮,想起了和这个师妹青梅竹马长大的往事,不想用剑在她身上戳出窟窿。所以他用了一根绳子,将她挂在房梁上。
彼时,冷秋霜还未咽气。
她像一只被蛛网挂住的昆虫,不住地摆腿挣扎,当意识渐渐流失时,她看着贺知成那泰然自若,端坐在下的身影,觉得好像回到了过去。他明明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死前最后一句话,她不甘心地问道,“师兄,你不是喜欢我吗?”
贺知成怕她死了就听不到了,缓缓道,“我不喜欢你,”他的半边脸沉浸在阴暗中,呵呵笑道,“我喜欢男人,喜欢陆凝那种乖顺的小兔子,你?我不过是看在你爹是掌门的份上,跟你玩玩儿罢了。”
冷秋霜的眼球突了出来,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死死地盯着贺知成。额头上的青筋突兀地暴起,像数条丑陋的虫子。
她挣扎了一会儿,便不再动弹了。
风吹进来又吹出去,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檐上灯笼还在晃荡,正无声地欢迎着迷途的客人。
贺知成好整以暇地拍袖起身,盯着冷秋霜的尸体,若有所思。
片刻后,屋外道路上传来杂乱匆忙的足音,将小镇的宁静扰乱。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人会开门出来围观。
夜黑风高,事不关己,自然就没必要凑这个热闹了。
赵连明和十七等人在旅店外停下脚步,而后他们闯了进来,便看见了贺知成面对冷秋霜尸体的场面。
“师兄?......师妹?!”
赵连明看着贺知成的背影,初还觉得惊异,但随后看清了那房梁上挂着的人,面上霎时白了,来不及问贺知成是怎么回事,正欲飞身上去将她放下来。
贺知成却快他一步,先将冷秋霜取了下来,搂在怀里,摸了摸鼻息,悲痛道,“师妹没了。”
金门山弟子将这小旅店里里外外给围了起来,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见里面传来新任掌门和赵连明等人的悲声哭泣。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师兄!!”赵连明看着冷秋霜那丑陋不堪的死相,好似正在经历万箭穿心一般,抓狂起来。
贺知成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说道,“你问我我问谁?我刚刚来到这儿,就发现不对劲,进门一看,就看见......”
“到底是谁干的?!”赵连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脑袋在屋内疯狂跺脚,“是谁,谁这么大胆......”
十七见他们一个沉默,一个抓狂,上前说道,“师父去世当晚,师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连师父的丧事也没有回来参加。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贺知成看了看他,神色阴郁,眉头纠结,“你说得对,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师妹报仇!”
赵连明盯着贺知成看了半晌,见他脸上虽有泪痕,但眼睛深处波澜不惊,并不怎么伤心似的。
他不禁奇怪,“师兄,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你走的那一天,若海长老从山上摔下来,现在还昏迷不醒,金门山群龙无首,可真是忙成了一锅乱粥了!”
贺知成叹了口气,搂着冷秋霜,悲伤道,“我听说炼云县有厉鬼出没,连夜赶下山来除鬼罢了,没想到就遇到师妹......”
十七道,“会不会就是那些厉鬼干的?!这店里其他人呢?”
“厉鬼已经被我收伏了,店里没有找到其他人。”贺知成回道,随后又搂着冷秋霜,悲痛欲绝道,“我要找老祖宗,说不定师妹还有救。”
见他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赵连明登时觉得自己的怀疑有点多余。但又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遂道,“不如用问灵之道,将师妹的魂魄召出来问一问,或许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道有理。
贺知成也称是,不过他又说道,“凶手定然已经跑了,此地没有香烛供坛,要问灵也得回山上去。不如先用封魂钉将师妹的魂魄钉住,先回山上,看老祖宗有没有法子救她。”
于是,贺知成掏出三枚封魂钉来,当着众人的面,将其深深地打进冷秋霜的天灵盖,人中,和胸腔里去。
最后,他们一窝蜂奔回了金门山。
老猴子躲在外面,将所有的事情看了个一清二楚。
老猴子再清楚也没有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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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玉骨霜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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