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声响起，如同水入油锅，短暂的沉寂被瞬间打破。
汗珠沿着宋赢眉骨滑落，渗入眼角，带来一阵酸涩感。而他只是睫毛微颤，视线隔着面罩，牢牢锁死在范益名扬起的剑尖上。
那是势在必得的猎人才有的目光。
“开始！”
范益名率先动了。
被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战意震慑，范益名本能地恐惧宋赢即将出手的一剑。击剑手的直觉叫嚣着，要抢占先机、出其不意——
绝不能给宋赢出手的机会！
比赛时长已经过去一半。他只要再得两分，就能率先结束比赛！
摒弃所有的试探与虚招，范益名依仗着强悍的身体素质与深厚的基本功，悍然发动了最朴素的进攻——一记兼具力量与速度的直刺！
宋赢甚至能隐约听见剑锋刺破空气的尖啸，几乎是在眨眼间，一道寒光已经跨过了剑道中段，横在了他眼前。
“范益名想速战速决！”
在观赛席的惊呼声中，这光华万丈的一剑气势汹汹。剑光如电，气势如虹，眼见范益名得分已成定局——
千钧一发之际，宋赢动了，却并非格挡。
他只是从容地往后，轻飘飘地，退了一步。
这一步不多不少，精准地卡在了范益名这记直刺所能达到的最大有效攻击距离之外。
剑尖带着凌冽的风，徒劳地擦着他的护具边缘掠过，刺了个空！
范益名动作一滞，心头大震！
差之毫厘。
而就在范益名攻势落空、重心前倾、无力回防的瞬间，宋赢咬住了他的破绽！
他一翻手腕，剑尖上挑，持剑手臂向前一递。
没有炫目的弧光，没有复杂的技巧。这只是一记教科书般干净利落的弓步直刺。
剑光如冷电一闪，点在了范益名毫无遮挡的胸腹处。
“滴！”
电子记分牌骤然亮起。数字跳动的瞬间，裁判的哨音也同时响起：
“击中！3：3！”
观众席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片刻后，却爆发出了更大的声浪：“哇——”
谁也没想到，宋赢的反击竟然这样朴实无华，只是一记最简单的直刺。谁也没想到，这最简单的技巧，竟然成了扳平比分的关键！
这一剑的时机抓得精妙至极，反击快如闪电。最恐怖的是宋赢展现出来的，精准的距离把控——
在对手雷霆万钧的攻势下，只退一步就化解危机，并抓住了对手最脆弱的瞬间，给予致命一击。
这种千钧一发之际仍能掌控全局的极端冷静，简直令人窒息。
范益名猛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低头朝击中处看去，眼神甚至有些茫然。太快了，他现在甚至还有些恍惚，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刺中了。
这就是……宋赢动真格的水平吗？
冷汗不知在何时浸透了内衫。大颗汗水从额角滚落，顺着鬓角，淌到下颌，砸在金属面罩上。
“啪嗒。”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在他耳中却如雷鸣。
范益名闭了闭眼。再抬头时，宋赢已经收剑回身，走到了起始线上，又一次摆出了标准的准备姿势。
像是刚刚那扭转乾坤的一分，不过是信手拈来。
赛点将至，这个人居然还是毫无波澜。
即便是隔着金属面罩，范益名也能猜到，那张俊秀的、素白的脸上，一定没有任何表情。那双黑亮的眼睛，也一定是沉静如海，绝不会有任何起伏。
——但现在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比赛还没结束，他还有机会。
哨声响起之前，范益名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默默地、坚定地举起了剑。
观赛席上，江姚已不自觉站直了身体，神色凝重。
与他截然相反，黄曜光不知何时带上了那幅银丝眼镜，指尖夹着的签字笔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本子上划拉着，姿态依旧懒散，仿佛眼前并非赛场焦点，而是一场乏味的数学课。
“他到底是谁？之前在哪个俱乐部？”
黄曜光头都没抬：“说了，跟你没关系。”
中场灯光之下，两道身影又一次碰撞在一起，剑条相交之声如雨打芭蕉。在周围的低语与惊叹中，江姚转回身去，打量着黄曜光的表情。
“他不可能是新人，甚至不可能没有比赛经历。但只要参加过比赛，你就不可能查不到，”江姚的声音分外笃定，“范益名的水平我心里有数。”
黄曜光向上一推眼镜，表情还是那样，带着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不耐：“他是不是新人，和他的实力有关系吗？还是说——”
他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忽地一笑，笑出了点恶作剧得逞的愉悦：
“你也怕输给他？”
“省队今年会在校队选拔两个新人去集训。”江姚歪了歪头，“你一个，我一个。但如果他要抢，我确实得有所提防。”
黄曜光嗤笑一声，轻声道：“他已经不会参加校队了。”
他的音调压得极低，江姚并没听清：“什么？”
下一刻，电子记分牌上数字一跳，裁判的哨声响彻赛场。
“击中！3：4！”
前后两声哨响间隔甚至不超过十五秒，速度太快，以至于江姚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谁？”
他伏在栏杆上往下望去，剑道上象征着宋赢的绿光未熄。
——是宋赢。
十五秒内，宋赢再下一城，夺得赛点。
冷白的金属光泽在宋赢垂下的剑尖上一闪而过，让江姚甚至有一瞬间的目眩。
他几乎要以为站在剑道上的那个人是黄曜光。一样的少年天才，一样的锐不可当。
仿佛感应到他望来的视线，剑道上的宋赢忽得抬头，隔着重重喧嚣，遥遥朝他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收回了视线。
真冷淡。
江姚朝身侧正在写作业的黄曜光瞥去。他仍在专心致志地写作业，低着头，银丝眼镜挡住了他半张脸。江姚也看不清，这个人的眼神是不是像他的表情这样漫不经心。
他微微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不知道黄曜光发现了没有，宋赢得分后，那总要看一眼观众席的小习惯。
*
哨声再次吹响。
三分钟的比赛时长不算久，汗水却已经完全浸透了击剑服的内里，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剧烈的体力消耗造成的大量出汗让宋赢有些口干，他转了转手腕，剑条扬起，冷光内敛。
赛点局。只要这一剑得分，这局比赛就能结束。
他的视线从剑尖转向剑道那端的对手。范益名重心压低，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那一点剑光就是压在弦上，蓄势待发的箭矢。
范益名还想抢攻。
他仍在小步小步地移动，剑尖轻晃，在空中试探性地画着圆。这既是寻找破绽的前奏，也是孤注一掷的信号。
宋赢的持剑手却纹丝不动，稳得出奇，丝毫没被范益名所影响。
长久的、沉默的对峙，连空气都仿佛化作了某种粘稠的液体。一时连呼吸声都静默了，只能听见鞋底踩过剑道的细碎摩擦声。
宋赢并不着急。他现在仍有一分的优势，如果在最后的时间里，范益名未能打出单灯，那么最后获胜者还是他。
反而是范益名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寻找突破的契机。而这时候，谁先动，谁就更容易出破绽。
“啪嗒。”
汗珠从下颌滑落，滴在了金属面罩上。
骤然间，箭羽离弦！
直接冲刺！
在重复的假动作与击打中，范益名突然暴起，刹那间剑光已到宋赢眼前！
这一剑。这一剑。
——能中吗？
范益名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找不到宋赢的破绽，只能孤注一掷地将得分的希望压在这一剑上。
这一剑比起技术，更像是心理博弈。他要靠惯性节奏后的突然爆发，打宋赢一个措手不及。
可偏偏他遇到的是宋赢。全场赛事经验最丰富的宋赢。
“啪！”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宋赢剑身一横，精准地打在了范益名刺来的剑条中段，刺来的剑尖霎时一偏，歪向了宋赢身体外侧！
范益名心头一凛。现在两人身距拉得极近，他一剑未中，宋赢的剑尖却已经进入了危险距离。
不好！
他本能地向侧后方退了一步，试图拉开距离。宋赢的剑条却已经压着他的剑身前滑，向上一挑、剑尖前刺——
范益名瞳孔骤缩。
这是他在第一剑里使用的技巧，压剑防守反击！
他往后一倾，同时持剑手猛一发力，剑身绕着宋赢的剑条一转，硬生生从宋赢的压制中挣出来。剑身几乎化作一道银色流光，挡在了自己身前。
怎么可能在这里，被你用我的技巧击中！
可范益名预料中的金属撞击声并没有响起。
几乎是在他回防的瞬间，宋赢微微一压手腕，剑尖顺势扬起，向另一个方向一弹。刺来的这一剑并没有撞上范益名的防守，而是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绕过了半空中的剑条，轻轻地点上了范益名的手臂。
没有任何惊人的气势。这只是一记最平淡、最普通的，精准的甩剑刺。
“击中！3：5！宋赢获胜！”
“——你赌输了。欠他一整套击剑装备，记得还。”
“我可没打算跟你赌啊，黄少。我们俩都觉得他能赢不是吗。”
观众席上，江姚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他的惊喜、惊讶，都随着比赛结束而结束了，剩下的又是那张温和的笑脸。颊边带着小小的梨涡，一张可爱的笑脸。
“我是慧眼识珠，你是见风使舵。”
黄曜光随口应道。他本就没指望江姚愿意参与赌局，这会也只是推了推银丝眼镜，没再多做纠缠。
他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剑道上那个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背影上，嘴角极轻微地一扬。
“所以他在世耀。”江姚微微眯起眼，语气笃定，“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找到他的，不过我想，我应该能猜出来你的想法了。”
“——你想让他代表世耀去参加今年的俱乐部新星赛吧？”
黄曜光转动的签字笔一顿，他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他们俩简短的交谈，也随着欢呼和议论的爆发，被彻底淹没在了场馆里。
“范益名也输了？那可是范益名！”
“这个叫宋赢的是什么来头？谁认识？是你们队的吗？”
“不知道……之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范益名僵在原地，剑尖垂落。他慢慢摘下面罩，脸上是尚未褪去的错愕与汗水，连他脑后的小啾啾都失去了精气神，被汗水浸透，蔫哒哒地垂了下去。
宋赢也摘下了面罩，抬眼看向了范益名。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刚刚结束的那场比赛给他留下的痕迹，就是汗湿的额发，微微的喘息，和脸颊上泛起的血色。除此之外，再无波澜。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从记分牌上扫过，确认了结果，便平静地收回了视线，继而看向了范益名。
“你打得很好。”宋赢走上前去，伸出手，认真道，“谢谢你。希望我的全力没有让你失望。”
剑道灯光映衬下，这个俊秀冷淡的少年，居然有一双如同山泉水般清澈的眼睛。即便他的神色还是很冷淡，可只要那双眼睛专注的看向你，只要那双眼睛承载着你的倒影，那种古井无波的冷淡就让人提不起丝毫反感。
——他是真的很欣赏范益名。
范益名握住了他的手，苦笑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可没资格对你失望。”
“你只是缺了一点经验。”宋赢微微垂眼，“比赛加油。”
他不自觉地用上了训练时安慰队里年轻苗子的口吻，好在范益名一贯大大咧咧，倒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你也一样，比赛加油，希望咱们俩能在玉成私立的击剑队里再比一场，以队友的身份。”
范益名一面说，一面拍了拍宋赢的肩膀，示意他朝场下看。
顺着他的指点，宋赢顺势望去，正撞上了周林阴冷的眼神，
他仍戴着那顶鸭舌帽，抱着手臂站在观赛台下的阴影里。大半张脸都被帽檐挡住，只能看到那对黯淡的、几近褪色的金色双剑。他露出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目光透过帽檐，死死钉在宋赢身上。
“虽然我觉得你肯定能赢，不过还是别轻敌。”范益名耸了耸肩，“周林从刚刚开始起，就一直在看着你，我想你们俩肯定有场恶战。”
“——这也是你的最后一场了吧，宋赢。只要拿下他，你就是我们组的第一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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