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江城早已入秋,不像南方的城市,树木四季常春,江城街道两侧种下的银杏树黄了一半,颤颤巍巍地在冷风中摇曳,前几日雾霭,天气乾燥,今日总算下了场雨,连带著金黄色地树叶一起落下来,来不得打扫,落得青石台阶一片斑驳。
黑色的平底鞋碾过落下的银杏叶,一阶阶走上去,往上看,是一袭黑色的长裙,连撑的伞都是黑色的,唯独黑裙下漏出的一截小腿,白皙得隐约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很浅。
沈枝意收了伞,从殡仪馆的正门走进去。
在门口收取礼金的男人了愣了愣,眼前的女人天生骨相就很出众,再加上眼角的泪痣,没有脂粉相饰,便有种浑然天成的清冷。
墨水滴答滴答落在桌面上,却全然不觉,良久才把毛笔移开,手忙脚乱,弄得手心都是黑墨,脏乎乎的,怎么也擦不掉。
换了枝毛笔后才提笔问道:“礼金加姓名。”
屋里穿着黑色西装的人瞧见这一幕,碍于场面,今日得扮好已故之人的孝子,但也没给什么好脸色看:“进来吧,沈设计师。”
待沈枝意走后,男人放下毛笔:“她是谁啊,长得怪好看的,为什么不收礼金,难不成哪位悼主的相好。”
西装男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别乱说话,这女的干死人生意的,晦气。”
男人不禁好奇:“什么生意?”
“墓碑设计师…”要他说,死了还请什么墓碑设计师,纯纯浪费钱。
来的人大多是逝者生前的亲属好友,三四个人坐在一起追昔往忆,沈枝意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著。她参加了很多葬礼,上去插话就是自找没趣。
沈枝意看了会儿手机,闲得无聊,抬头打量了一圈,视线落在那张被菊花簇拥著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里的女人五六十岁左右,发丝黑一块白一块的,笑容灿烂,笑眼弯弯,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变淡了许多,仿佛能窥见生前的模样,可谁能知道,最后连病危通知书都没人签,养了四五个儿子,没有一个愿意来的。
沈枝意不禁感叹这照片拍的真好,舍去了生前的一地鸡毛,至少走的体面。
陆陆续续进来人,就她这边还空著位置,沈枝意识趣地起身,给别人挪位置,可刚转身,就撞上端著水的工作人员。
其他的都分发给客人了,就剩下一杯,稳稳当当地落在左侧男人的身上。
男人比她高了一个头,沈栀意没抬头看他,从包里拿出纸,一边道歉,一边准备给他擦拭,似乎觉得这样不妥,动作顿住。
他双手插兜,弓著背,穿了黑色皮质夹克,看起来材质不菲,里面是简单的圆领白色T恤,十分乾净,领口处有些许松垮。
不像是来参加葬礼,倒是像来砸场子的。
男人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你不帮我擦吗?”
“啊?”沈枝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男人话里有话:“还挺不负责任的。”
“我没说我不负责任。”沈枝意小声嘟囔了一句,拿出纸,把他袖子上的水吸干,他的手背上也有水,沈枝意硬着头皮把他的手背也擦干净。
男人逆着光,宽阔的臂膀将她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中。她抬起头的瞬间,只能看到他紧闭的嘴唇,颜色很淡,不厚不薄,上唇与下唇贴合,形成一道锋利的线,往下是喉结上的痣。
盯了一会儿,沈枝意猛地低下头,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尴尬,怎么能盯著别人的痣看那么久?但仔细想想,谁叫他长这么高…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著,对面的人也没有破口大骂,但也不是好惹的样子,只是静默的站著,一言不发。
"对不起,不小心打湿了您的衣服,如果…”
“您?”
沈枝意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可男生的声音的声音年轻清冷,与她年纪似乎相差不大,有些人确实不喜欢同龄人之间如此称呼,沈枝意马上改口,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如果需要赔偿你可以联络我。”
他毫不客气地回绝,语气中带点怨气:“不必了。”
他的声音再次传来,不急不缓,随后没入人群,刚才他伫立在原地,一言不发,一副不好招惹的样子,现在就这样轻飘飘的离开。
悼主拿著话筒上台,还没说话,眼眶就已经红了,眼睑下蓄著泪水:“尊敬的长辈,各位亲友,今天我们怀著沉痛的心情,怀著对我母亲无尽的爱与思念,在这里举办我母亲的告别仪式,我首先在这里代表全家人,感谢大家不辞辛劳……”
说到这里悼主哽咽了一声,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转过头掩面痛苦,台下的人都噤声,蹙著眉头,脸上挂着遗憾与悲伤。
悼主用纸擦掉鼻涕,扶了扶眼镜,鼻子微微抽动,虽然平复了情绪,但是还是带著厚厚的鼻音,声音颤抖地继续念悼词:“如今阴阳两隔,我再也看不到母亲您那和蔼可亲的面容,再看看不到您那温暖慈爱的背影,再也不能与你促膝长谈…”
沈枝意记得他的声音,逝者确定葬礼日期后,她还需要对接悼主,但打了十几次电话都不接,唯一一次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嚷嚷着要退款。
因为这墓碑上就刻了逝者的名字,还有其生父生母的名字,这辈子似乎从未结婚,也从未生儿一女,这下那几个儿子就尴尬了。
往后这墓碑旁长草了都不一定有人看,但葬礼当天的戏份得做足了。
那几个人嚷嚷着非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墓碑上。
做这一行的,死者为大,沈枝意给他们讲了个邪乎的传言,若是生前不孝,把名字刻在父母碑上,逝者是会阴魂不散,碑上有谁,就跟着谁一辈子。
可哪有这么邪乎的传言,只不过她看的恐怖片是这样演的……
悼主准备了十几页的悼词,说到后面,沈枝意脖子都酸了,扭头活动了一下脖子,不经意间瞥见角落里的一道身影。
在葬礼这样的场合,来宾穿的是黑色,大家谁也分不清谁,可那抹黑色却异常的显眼。
穿著黑色皮质夹克的男人靠著墙,眼睛半抬著,黑色的瞳孔深一道不见底,鼻子在脸庞右侧留下一道阴影,悼主语毕,他的嘴角扯起一丝不容易让人察觉的笑容,像是嘲笑,像是戏谑,但绝非善意。
沈枝意有一瞬间失了神,可下一秒,却撞入一道晦暗不明的视线中。她不禁心里发怵,立马别开眼。
这是逝者不孝儿中的哪个?
悼主整理好仪容以后,与来宾交谈,转眼瞥见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他刚才念悼词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
来的人大多是亲朋好友,再不济也打过一次照面,可眼前这个人十分面生,从来没见过。
悼主扶了扶眼镜:“请问是?”
陆辞周表情淡淡的:“我妈妈和张阿姨是病友,我代替她过来送一程。”
悼主似懂非懂,只是敷衍的点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这几天因为遗产分割闹得鸡飞狗跳,他这颗心吊起来就没放下过,这老太婆生病花了那么多钱,死了就死了,别这个节骨点再蹦出来个私生子。
悼主送了口气,敷衍客套道:“荣幸荣幸,敢问贵姓?”
“陆辞周。”他故意加重了那几个字,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特别是角落里的那个人。
沈枝意离得不远,心里面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和悼主也不是一个姓。
悼主总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仔细想了想,突然瞪大了双眼。
陆家是江城有名的文人世家,民国时期,陆老留洋归来以后就开始兴办学堂,如今到了陆家这一辈,已是陆氏教育集团了,旗下既兴办私校,又进行文化艺术投资,江城最大的博物馆就是陆家盖的,投资组建的芭蕾舞团更是在国际上斩获大奖。
大部分人都知道陆家有两个儿子,可现在掌权的是陆家的大儿子,频频登上新闻,对陆辞周的关注渐渐就少了。
悼主一下子端正了姿势,伸出手:“哎呀,有眼不识泰山了,刚才招待不周,不要见怪。”
陆辞周垂眸,并没有伸出手。
沈枝意勾了下嘴角,这个人恐怕真是来砸场子,念及逝者,大多数人都会安慰悼主,不一定出于真心,形式上的东西得有,可他,甚至都没给面子。
悼主吃了闭门羹,尴尬的缩回手,都说陆家是文人世家,这陆辞周哪有半点文人的样子,怪不得陆家家大业大,也没有他的一份。
送逝者去火葬场的车停在殡仪馆门口,此时下着小雨,送行的队伍已经出发了,却听到外面一阵骚乱。
悼主立马借了这个由头脱身:“好像出了什么事,我先走了,下次再招待陆总。”
众人听到声响,都走出去,一个男人,满身酒气,从另一个人手上提起遗像就摔下去,瞬间玻璃四溅。
男人啐了一口唾沫:“他妈的,凭什么就分给我这么点!”
悼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吩咐人上前阻止。
男人从地上捡起一块长玻璃,尖锐的一角对准围观群众,狠狠挥了几下:“谁敢过来,我弄死谁。”
几个男人在楼道里抽烟,风把烟吹进室内,沈枝意就出来透透气,没想到遇到这档子事,人群一下子围得密不透风。
人群推搡着往后退,前面的人注意力都在这场闹剧上,也顾不得后面的人,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有人小声嘟囔,也有人骂骂咧咧。
沈枝意找了空钻出去,就快到最外围时,不知道是谁绊了她一脚。
“长没长眼睛啊!”
沈枝意原本想反驳回去,可转头一看,人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是谁,心里窝着股无名火,从人群中抽身,准备拿伞走人,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她打开手机,翻看天气预报,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持续降雨,但外面现在只是下着小雨,沾染了一身的烟味,回去也要洗澡,公交车站也不远。
要不走过去?
警察赶到,从她身旁路过,沈枝意往后退了一步,让出道,后背似乎贴上了一面坚硬又有起伏的墙。
陆辞周垂眸。
女生的头发地绾在脑后,漏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几根乌黑的发丝没扎上去,黑色连衣裙上身衣领口是U字形,勾勒出好看的肩背,那几根发丝就落在后背裸露出地一小片白皙肌肤上。
在沈枝意转头之前,陆辞周慢吞吞地收回目光。
沈枝意转头还没看到脸,一个人就把伞递到她手上,快步走入雨中。
她愣了一瞬,等回神时那个人已经走远,而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一面刷得洁白,平整而光滑的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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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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