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博深那日舍身救人,虽然功败垂成,毕竟也是冒了极大危险,但那日过后,高鲲或许是忘了,或许是不想再提,并没有对汪氏有所表示。
德琳更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到汪氏。
而刘氏也觉得寡妇家独身款待男客不好,乐得有女客陪她,故此就命人把汪博深请来。
等到客人一到,德琳立即开口道:“家父特地派我来探望刘太夫人。”
汪博深自上次窥到她真容,对她印象颇佳,今天的德琳梳着插花钿双髻,衣饰淡雅,比起那日珠光宝气、胜气凌人的千金闺秀,言谈神气之间更多分和气从容。
恰好此时有人请刘氏出去议事,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汪博深感慨道:“高大人倒真是菩萨心肠。”
言下之意就是,明明刘向林欲行不轨,高氏竟然还能来慰问探望仇敌的亲眷。
可是这话入了德琳的耳,意思有些变了,仿佛高氏有愧于刘氏,故此方来探视。
德琳认为有必要就今天自己的来访,做个解释。
她说:“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
她的意思就是,高鲲此举乃举手之劳,绝非沽名钓誉,也请别人不要刻意深想。
汪博深前次已经领教过这位相府千金的厉害,今番见她说话时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般慑人心魄,心里不由感慨:世间何以有如此的女儿家?
他笑笑,道:“高大人能有这份心,也足该慰藉□□的在天之灵。”
说话间他看到了德琳手里的那本册子,她也留心到他的眼神,遂道:“有汪公子这样的朋友,刘向林也该觉得欣慰。”
随后德琳打开册子,就见开篇的序文,皆由端正的蝇头小楷写就,笔力雄浑,很有气势,落款俨然就是眼前的君子。
她受父亲的熏陶,平日闲时也读书写字,故此亦能读得懂这些骈文:细读之下,觉得文章寓意深刻,既有替刘向林的才学无限惋惜之意,亦有悲天悯人,感怀世事的无限叹息。
汪博深见状,不知为何,竟有些坐立不安。
德琳合上书道:“汪公子好才学,下个月参加春闱必然能高中。”
汪博深连忙致谢,说:“借您吉言。”
德琳道:“前次汪公子解困家父于危局中,高氏很见情,只为他现在还任着今年科举主考官的差事,若与考生交往过密,恐怕会有好事的言官吹毛求疵,说家父以私情乱纲纪,即不利他,也有损公子的清名。”
德琳讲得很诚恳,然汪博深那天出手本来就不图什么,既然人家特意郑重其事地说了出来,使他不得不有所表示。
他道:“汪某做事,只凭真心,既不指望借机攀附权贵,更不敢有所企图,还望转告高大人,务必使他放心。”
这个回答很硬气:你不要还惦记着那天我出手相助之事,我也不稀罕有什么回报。
德琳平生所见之士,无不对父亲恭敬讨好,所遇之人,无不对自己刻意奉承,没想到这个汪博深倒是很有骨气。
须臾,刘氏步行而至,德琳借机提出告辞,临行前她拿出一条雪白麻纱手绢,将那本小册子仔细包裹交给下人保管,这才款款离去。
汪博深本来还担心自己言语生硬,指不定已然得罪高家小姐,没想到对方竟然有次举动,可见并未气恼。
德琳回到家,想起今日的所见所闻,又把那本小册子拿出来,细读那篇序文,愈发觉得此文极佳。
可惜自己是个女儿,平日里总在女眷闺阁中走动,碍于身份,多少贤德有才之士都难以交往。
正神思驰骋,就见她高柏辉过来,因见桌子上摆着火腿、皮蛋、虾子乳腐、糟油萝卜之类的酱菜,他就说:“我最近胃口也不好,正好就着吃点白粥。”
德琳听了,笑道:“怕是外面的珍馐美味吃腻了,竟然抢我的萝卜白菜?来人,给少爷添副碗筷。”
柏辉忙道:“不用,就着你的碗筷用便好。”
德琳瞥他眼,说:“这怎么行?你肯,我也不肯,叫二夫人看到了,又说我欺负弟弟。”
二夫人是柏辉的亲妈,宠爱儿子惯了。
只是高家这个唯一的儿子太不争气,自幼不喜读书,如今虽生得一表人才,也兼了户部的差,平日里不是斗鸡走狗,就是倚红偎翠,很让高鲲心烦。
德琳这个做姐姐的,伺机也常劝他。
等到吃完粥,德琳就道:“今天怎么不在部里,小心挨堂官的骂。”
柏辉道:“他敢!堂堂大学士的公子哥,巴结还来不及。”
德琳蹙眉说:“你凭自己本事叫人家忌惮,才那叫能耐。眼看要春闱了,你也从来没想过去考个功名?”
高柏辉见姐姐借机发做,忙叉开话题问:“今天抹了什么胭脂?看起来气色这么好,皮肤好得很。”
德琳着恼道:“我什么胭脂都没用,你别装傻。我劝你,把玩的心思放在正经地儿,也不枉阿玛一番苦心。”
高柏辉笑道:“什么叫正经,什么叫不正经?非得像阿玛那样正襟危坐在朝堂上才叫有本事么?我看不是。再说,有的人也无非看起来正经,真正做出的事儿,都是见不得人的。比如那个汪博深。”
德琳忙道:“何出此言?”
高柏辉不屑道:“都说他看上了刘向林的小媳妇,几次去刘家嘘寒问暖,不是有奸情,那是为什么?”
德琳听了,把手里的茶杯朝桌上一拍,叱道:“这是谁嚼得舌根!也不怕阎王爷把他锁到地府里面上大刑,人家清清白白的两个人,哪里有这些事?”
高柏辉被她吓了一跳,不知道姐姐何以这么生气,再一细问,才知道缘故。
姐弟两个又说会话,高柏辉这才告辞,临行前,他笑嘻嘻地对德琳道:“姐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德琳奇道:“你还有什么难为情说的?”
高柏辉道:“我是脂粉堆中混出来的,所以我的话应该是很有道理。那就是,女人厉害,可以,凶,不可以。”
杏眉现在算是集庆班的人了,预支了三个月的工钱,虽不多,亦可缓家中之急。
格尔泰捧着女儿带给他的薪俸,神态与杏眉预想中的不同,既羞且愧,夹带着一丝惶然不安,半响都不说一个字,最后才道:“没想到,我格尔泰会沦落到这一步。”
他最终只拿了一半,留下来的钱让杏眉带在身上,戏班子包吃包住,可女儿正是长身体的节骨眼,小姑娘家爱美之心又重,总得给她留些零花钱。
临了要走,格尔泰问:“班里的师傅和同伴们可都好相与?”杏眉痛快道:“哎,都挺好的,放心。”
其实不然,当初进班时余少棠是第一个反对她来的,所以直到现在,杏眉见了他,仍然有些怯怯的。
还好余少棠事务繁多,也鲜有遇见的时候,即使看到了,也无非跟在大家伙后面,低首垂臂地喊一声“大师傅”。
那余少棠见了她,既不特别冷淡,也完全没有热忱,从不会亲切地问几句“还习惯么?最近都学什么”?
依着杏眉的性子,这样的疏远免了很多不必要的周旋与废话,正好!
戏班子里和她最先熟起来的自然是荣青,他是余少棠的大徒弟,虽还不能挑大梁,戏台经验已颇丰。
尤其是武戏,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功夫利索得很。但是只要下了台,立刻就恢复顽皮本性。
另外一个和杏眉熟的,就是那天帮花云奎买羊肉的顺儿。
他是个孤儿,今年才9岁,被花师傅收留后,一直在集庆班打杂,偶尔也跑跑龙套。
这天是她进班的第五天,龅牙李终于特地过来交代道:“花师傅给你安排了个差事,也是照顾你,这活并不累,也算学戏的入门功夫,做好了才能学戏。”
杏眉听说并非立刻学戏,心中有些失落,道:“李师傅尽管交代。”
龅牙李也是梨园老人,据说以前唱花脸,红过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坏了嗓子,江湖上落魄流浪了一阵,最后才辗转留在了集庆班。
他嗓子虽坏了,说话时嗓门仍很大,底气又足,张嘴喝一声,几乎能把对面的人吓破胆,听说有个独女也在集庆班打杂跑腿。
等杏眉跟着龅牙李进到一间小屋,就见八具箱子,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并排摆在北墙下。
龅牙李道:“咱们班子里的行头分衣、盔、杂、把四类,这个不用你管,你要管的,是花师傅的私房行头。”
私房行头是名角们自备的行头,和戏班那种公用的行头不同,素以“名贵”著称。
像花云魁这种旦角名家,衣饰必然繁复精致,能攒下这么多东西也不奇怪。
龅牙李随手打开一个箱子,里面都是戏装,他说:“花师傅极看重服饰,这些开氅、帔、坎肩、斗篷诸如,都是找了京城的裁缝特地专为他量身订制的,一些苏绣还是托人千里之外带回来。”
见杏眉诚惶诚恐,不胜惊讶的模样,龅牙李又道:“你要跟他学戏,先学会怎么分清这些衣饰,比如女花帔,适宜大家闺秀穿,如《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女皇帔,皇后、贵妃专用,如《打金砖》之郭妃;女蟒,适宜有非凡身份的人穿着,如《龙凤呈祥》之孙尚香。”
龅牙李忽然叹气道:“我的丫头,原先就是帮花师傅看管这些的。”
口气中不无惋惜,好像这是项美差,如今被人夺爱,做父亲的难免替女儿觉得不值。
见杏眉垂眼不语,龅牙李笑道:“这事只怪她天份不高,你莫多想。”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女孩走过来,只见她梳着旦角的头,额上贴着片子,发顶上插着银、钻泡子,鬓前还戴着翠羽和绢花。
可现在是大白天,根本不到开场演戏的时候,何况这女孩的打扮,也是花云魁才有资格唱的正旦。
杏眉尚在猜想,龅牙李早就明白了,他斥道:“你失心疯了?让人瞧见偷戴花师傅的行头,爹也救不了你!”
那女孩冷冷地瞥眼杏眉,龅牙李连忙转身对杏眉笑道:“这是你姐姐,大家都喊她珊瑚——”
杏眉连忙道:“既然珊瑚姐姐来了,正好教我这箱子里的东西怎么管,岂不更好?”
龅牙李暗松口气,同时觉得自己倒小看了杏眉,没想到她还是蛮机灵,只当没看见今天这事。
珊瑚面无表情,踱进屋坐到梳头桌前,一边理头,一边道:“一副头面包括泡子三副,每副七个,样式又分为圆形,椭圆形和梅花;顶花一个、正凤一个、耳挖子一副;后三条一副;偏凤一对。鬓联若干。一般分为三十六件或四十八件不等。”
见杏眉听得瞠目结舌,珊瑚冷笑道:“我没空教你,只一样,花师傅上台前脾气很大,拿错东西就等着挨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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