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我没有立时抽手的原因有二：
其一，梅展口中说出那几千两纹银后，邓祭酒与他属下乍然变化的神情颇带些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意味，或许我应该试着配合；
其二，裹住我手掌的温度让我想到，另一个人。
那人的温度，似还更暖一些。
不，不行，我下定决心要抛掉这邪念。
一下眨眼后，我将眸子投向牵住我手的梅展……明明月前差点作了个瞎子，他发现我的视线偏偏快，然后月牙一样的笑眼漾出……
我被光晃得顷刻别开眼，脑中浮现竟又是徐京看我常也十分坦荡，坦荡得毫无杂念，没有可能。
不过梅展一下把我的攥住更紧，嘴角挑得更高道：“祭酒大人，要不我明儿叫家里给您和弟兄们再多送些辛劳费来，我可不想再耽搁我同美人哥哥的良宵啊～”
梅展的坦荡是截然相反的，他就是坦坦荡荡借着解围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占我便宜，可偏偏却拿准了每个人的私心——
邓祭酒挥舞着“伤风败俗”的道德大棒的确会为了金银折腰，几句交涉后竟真是气势汹汹的来，转眼就又走了。
而我当然不能拆台，甚至，生出个更大的邪念：如果我试着去将另一人放进心里，可否把原来那个给挤出去？
当然，我心中计较再多，瞧见邓祭酒带人一走，第一要紧的还是赶紧回头就去解徐宁的穴……
梅展却拽住我的手一拉，凑到我耳朵边：“杨姐姐，我都晓得了，这样一个多情负心的郎君，你怎得连他被定上一定也不舍得？”
也不知因他讲了徐宁坏话，还是打在耳廓上湿漉的呼吸委实比干燥的拉手更让人感到过分贴近，我这次一下弹开，反唇相讥。
“多情负心？你这随手拉扯的本事比年初强上不少，小小年纪真不晓得哪里去拈花惹草学了许多呢？”
“姐姐说话太伤人心，偏偏我这颗心就是如何伤着都要朝着漂亮姐姐的。”
不过梅展这个二八少年，于油嘴滑舌上的造诣委实深厚，边说着一个闪身倒抢在我前头给徐宁解了穴：“姐姐心疼负心郎，我也只有代劳免得弄脏姐姐手……哎哟！”
徐宁却也不领他情，当即反手给他扣上：“不是，你这动手动脚的臭流氓谁啊？”
“哎哟哟，负心郎我看着漂亮姐姐份上也算帮了你忙，你不识好歹！看来我送钱给那邓祭酒，还是得送份把你逐出去的钱！”
我隐隐嗅见股剑拔弩张的味道，只得一边赶紧再转次头跑去检查门窗边口头劝架。
“徐宁我晓得你窝着火气，可这位同窗好歹帮了我们呢，别朝人家发。
至于这位同窗你可更别放大话了，你莫不是借着黑灯瞎火，想那邓祭酒平常收受贿赂多了认不出，随口把他唬走吧？”
我初听梅展说出三千一百七十二两时，是同在场一众般被那有零有整的数给唬了唬，但转念忆起与这少年数次会面，有个老实可靠的三哥不错，然委实难想象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
“姐姐人漂亮武功厉害，怎么连脑筋都如此好使？”
梅展回的，果然应证我猜测，我叹了口气：“那你可想过被邓祭酒发现，明日咱们又拿不出钱该如何办么？”
“我怎么会让姐姐为难呢，若姐姐想叫我想办法～”他眨眨眼，好不无辜，“不如姐姐捏捏我被这负心汉弄疼的……哎哟！”
“人家好歹是在想办法帮我们，徐宁你快松开！”
我虽不想搭理梅展的惯性轻佻，但左右他今日出场的确救了急，我还是上前扯了扯忍不住又动手的徐宁。
偏偏徐宁回了句刺激我的：“那邓祭酒冲我来便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但三妹妹，你怎么能任由这流氓占你便宜？”
霎时，我脑中闪过某人的一句“自污清白”。
再下一刹，我一句“我乐意”，扯过梅展的手......
在徐宁不可思议的注视下，我从脑瓜里搜刮一番看过的旖旎戏本，忍着身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咬咬牙当着徐宁的面对着梅展手吹了吹。
“这下可还疼了？”
我学戏文里的模样捏嗓问，梅展毫不扭捏反手给我握住：“自然不疼了，好姐姐你可瞧瞧这是什么？”
他咧着嘴用另一只手从衣服里掏出本册子。
“我打小除开识像姐姐般的美人，就数算数学得最快，有了这本从那祭酒大人家翻出来的账册，他绝不敢再坏我同姐姐的好事～”
……
徐宁：“翻出账册……你是说你去邓祭酒家偷出本账册？”
……
梅展：“什么叫偷，我去他家里走一遭拿些有用的东西罢了。”
……
徐宁：“三妹妹，这流氓摆明又是个贼，你还同牵手？”
……我呆愣了许久，直到听徐宁的语气，看他眼睛瞪得梅展那团团一张圆脸都圆了，我终于反应过来我现在在他眼中多荒唐。
我自个儿也晓得自个儿方才那一下冲动有多荒唐。
几个月前，我试图教梅展这小少年堂堂正正做人，如今我彻底失去父兄管，难不成一莫名其妙拉个手来骗人骗己，二竟就要靠人家偷东西解决问题？
可那邓祭酒行事本就不坦荡，既收受贿赂又栽赃陷害……留这账簿，待徐京交于他，那就是收集罪证，同时以权宜之计自保，的确不能全算作偷。
就跟我拉过梅展的手，不过想气气徐宁口无遮拦，也是权宜之计，又不能真算作我们有什么。
我承认这些想法略带些自私的无耻，但若我能堂堂正正同少年讲清其中的道理，应还不至沦落成个毫无底线的恶人。
“梅展……”我开口。
很不幸，徐宁在这当口气冲冲抢了句：“你若当真喜欢这小流氓，倒还不如心悦我哥呢！”
“徐宁，我说了我乐意！用不着你管！”
蓦地我脑子嗡鸣，直接一错再错，咬咬牙朝梅展身上抱去。
偏偏这小少年，打我初遇他起，分明早说尽轻佻话，做尽浪荡举......登时，却红了耳朵，甚至隔着厚厚的冬袄，我都感到他胸前骤然起伏一下。
那夜后，梅展回归武学，大抵因账本在我们手上邓祭酒也不再找事。
只是我与他的关系……
我几次试图讲清我当晚的冲动之举，反收获句：“姐姐何须如此认真，我就喜欢同漂亮姐姐玩罢了，姐姐不烦我觉着大家一块儿开心，不就行了？”
瞧梅展眉眼弯弯笑得全无正形，我再多言倒就真成我太较真。
与此同时，当晚邓祭酒虽捉人失败，但此事的不少“细节”于武学中不胫而走……我、徐宁、梅展与姚平仲四人之间再不仅是私下嚼舌根的荒诞八卦，彻底变成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究极笑柄。
徐宁自非常恼怒于我，姚平仲那厮背信弃义我也不会去搭理，一时间武学人中，还真就只有梅展继续跟没事人一样黏着同我亲近。
人心都是肉长的。
梅展那种轻松坦然，毫不认真无需负责的态度，更多少合上自徐京那句“自污清白”后，我一心想迅速移情的卑鄙心思。
于是，哪怕被人叫做死断袖，我亦放任自己继续同梅展接触。
这小少年又着实擅长取乐之道，今日去瓦肆听嘌唱，明日教坊赏歌舞，后日还有相扑、杂剧、掉刀、蛮牌……东京城内的百才百艺我幼时嫌领略不够，如今倒同梅展一块度过好一段靡靡享乐的日子。
这天下学，我又与梅展去喝酒，喝得记不大清楚具体时日，就是回屋时突闻见股血腥气。
我醉里醉气喃喃出句，“这月信怎么突然来得这么勤了？”，就要去翻我的行李，偏偏走过去......
我嗅了嗅：“诶？不对啊，血味怎么没了？”
我回退两步，血味钻出来，可再往前两步便又闻不着。
我好歹乃行过几天军的人，饶是喝得烂醉，对这种气味本能也不敢放任，闻着闻着连退二三四五步......
“咚！”我后跟朝后踢到块木板上。
“你能不能回你自己床上睡觉去？”与此同时，一个闷闷的声音掉进耳朵。
我循声转头，见徐宁床上拱起的被褥把发出声的人形裹得严严实实，俯下身抽鼻子再一嗅……我确认了血腥味的来处……这血味很浓。
“徐宁你受伤了？伤哪儿了？”我心慌起来，着急地边问边就上手想掀开被子查看。
但在我掀开前，“啪！”地一下，我反被他一下掀开了。
这一下掀得有些狠，我酒醉步伐本就不稳，全没预料直接更大一声“啪嗒”摔在了地上。
小时候如果我同徐宁玩时这般摔在地上，徐伯父多半就要拎着他跟我道歉了，但时移世异，没有“三妹妹对不起”，我听到的是徐宁这些年来第一次吼出了我的全名。
“杨羽，从小你指东我便不能往西走，如今我就一句话叫你回去睡觉，你却都听不懂么！”
有点可鄙。
我的第一反应是朝门窗的方向迅速扫了一眼……虽然我近来荒唐事不少，但被直接吼出大名时竟还怕隔墙有耳……嗯，我甚至还在想如果我身份再泄露点免不了还得更麻烦他们徐家……徐京。
然后，我才回过头看着不知被谁打到鼻青脸肿血糊糊的徐宁，意识到他方才那一声吼有多羞愤交加。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不知道互相呆滞地盯了多久，大概盯到把彼此眼眶红血丝中夹杂着的泪花都看得一清二楚。
徐京不在，我俩有点都不如他，会哭，却不会做事，照顾不好自己和对方。
“对不起……我不该推你的，三妹妹……”徐宁还是又道了歉，只是说完他把自己重新蒙进被褥中，“但求你了，别再管我的事。”
我从地上爬起来“哦”了一声，往自己的床走去，补充了句：“明明是我对不住你。”
把自己也完全都裹进被褥中再低声：“谁都对不住。”
非常不幸，我的这句自嘲很快被接连验证——
“诶，那杨志徐宁寻常不是最好了么，怎么差点往死里打了一架？”
“杨志不都说了么，是帮他忠勇侯府的堂妹教训这个不知羞的未婚夫。”
“哟，你们可把这丑八怪的心也想得太好了些吧，那杨志从前不知道徐家兄弟，想吃他堂妹绝户么，还不是昧着良心的巴结？
却怎料想，这徐家不惜悔婚也要攀上珍珠族姬的美事，被徐宁管不住自个儿下面彻底黄了，他杨志沾光封妻荫子的梦没了，这才恼羞成怒。”
毫不意外，在这所八卦至极的武学中，我完全不用费心就把徐宁被打的原因听了个全。
然后，纵使我能趁这帮长舌男自个儿鬼混时，挨个儿打了一遍出气，徐宁同杨志以及珍珠族姬的关系却是难以修复了。
我心中郁结，难免又同梅展借酒浇愁，喝着喝着难免就想把心中的事往外倒……
“我瞧徐宁从前与杨大哥，与那族姬殿下都是真心要好的怎么就又因为我……我这辈子害得人太多了，我不能多害一个了！”
“好啦好啦，美人哥哥别着急，旁的我不知道，但若非得先叫那姓徐的有了归宿，美人哥哥才能一心一意地陪我玩，我也不是不能帮点小忙～”
“你怎么帮？”我从醉眼朦胧中陡然来了精神，瞪大眼睛问。
梅展这小少年一句“秘密”，眉目唇皆月牙弯弯得闪过狡黠。
又隔几日，是夜
梅展少有没来找我寻乐，我正要回房却见徐宁慌里慌张地从里面冲出来，自上次他那句“别管”后，我本除开弥补我从前的过错，决计没想再管别的闲事，偏偏……
【想不想看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我在我枕下摸出一张纸条，鬼使神差就去徐宁那杂乱的铺上也摸了一把，只看——
【想要珍珠活命，独自前来城北城隍庙，若有第二人知道，便等着领尸吧。】
这字迹俨然同前一张纸条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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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轻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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