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温暖而沉滞。
沈青黛感觉自己像沉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温水里，意识模糊，身体沉重得抬不起一根手指。没有噩梦，没有血腥，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如同厚重的棉絮，将她层层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如同沉船般，一点点艰难地浮出水面。
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棂上的云母片洒进来，不再是栖梧院熟悉的清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却不刺鼻的药香，混合着一种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独特气息。
这不是栖梧院。
她微微侧头，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极其宽敞的拔步床顶，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样，透着一股低调的威严。身下的被褥柔软异常，触手生温，是顶级的云锦。身上盖着的锦被轻柔而温暖。
这里是……凌霄阁？萧凛的寝殿？
这个认知让她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了大半！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如同被拆散了架，酸软无力得厉害，尤其是右手手腕处，那圈已经转为青黄色的淤痕，依旧传来清晰的钝痛。
“王妃，您醒了？” 一个熟悉刻板却明显带着温度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沈青黛转过头，看到周嬷嬷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站在床边，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关切。“您昏睡了两天一夜了。府医说您是心力交瘁，寒气侵体，加上之前的惊吓未愈，这才彻底垮了。王爷吩咐了，让您就在凌霄阁的暖阁里好生休养，不必挪动。”
萧凛……吩咐的？他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安心感瞬间攫住了沈青黛的心！她急切地问道：“王爷呢？他怎么样了？”
周嬷嬷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脸上露出一丝由衷的轻松：“托王妃的福，王爷昨日清晨就彻底清醒了！烧也退了！府医说，您那方子神了！伤口流出的血水一日比一日清亮，那黑气也散了！虽然失血过多，身子还虚得很，但已无性命之忧，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好！王爷此刻就在隔壁寝殿歇息呢。”
真的……活过来了！
沈青黛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在一起，让她眼眶微微发热。她靠在柔软的引枕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心口那片冰封之地，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流淌。
周嬷嬷端起药碗，小心地舀起一勺，吹了吹：“王妃，先用药吧。这是府医特意给您开的方子，补气安神，驱寒固本的。”
浓重的苦涩药味钻入鼻腔。沈青黛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药汁滑入喉咙，苦涩依旧，但似乎……不再那么难以下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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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沈青黛如同被精心养护在暖房里的娇弱兰花，在凌霄阁的暖阁中静养。周嬷嬷寸步不离地照料着。每日雷打不动的汤药、精致清淡的药膳、以及各种名贵滋补的羹汤，流水般送进来。她的身体在温养中缓慢地恢复着力气，脸颊上终于有了些健康的红晕，只是精神依旧有些恹恹的，透着大病初愈的脆弱。
萧凛就在一墙之隔的主殿内。虽然脱离了危险，但重伤和剧毒的侵蚀，让他元气大伤。墨影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几乎不离左右。府医和太医每日定时诊脉换药，步履依旧匆忙凝重，但气氛已不再像之前那般死寂绝望。
沈青黛从未主动踏出暖阁一步。她刻意回避着与萧凛的碰面。那晚旧园的惨烈，拔箭引毒时的决绝，以及他死死攥住她手腕的力量……这些画面太过冲击，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曾与她只有冰冷契约、此刻却因她而活下来的男人。契约上“互不干涉”、“不得逾矩”的字句，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一种微妙的讽刺。
她将自己缩在暖阁的一方天地里，看书，看窗外凌霄阁庭院里几株挺拔的翠竹在寒风中摇曳。偶尔，能听到隔壁传来低沉的交谈声，是墨影在汇报府务或朝堂动向。萧凛的声音依旧低沉，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和虚弱，却已恢复了那份不容置疑的冷硬威仪。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沈青黛翻动书页的手指都会不自觉地停顿一下。
手腕处的淤痕，颜色已经淡了许多，只留下一圈浅浅的青黄色印记，但指尖抚过时，那夜的冰冷触感和巨大力量感，依旧清晰如昨。
这日午后，暖阁内熏着安神的沉水香，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沈青黛倚在窗边的暖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却有些心不在焉。身体恢复了些力气，手腕的疼痛也减轻了，但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和无所适从感，却愈发清晰。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暖阁门外。不同于周嬷嬷或侍女的步调。
沈青黛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卷。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墨影那身标志性的玄衣出现在门口，他侧身让开。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中，缓缓步入暖阁。
是萧凛。
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锦缎常服，外面松松披着一件玄色暗纹的大氅，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和明显的倦意，身形也消瘦了不少，但那股渊渟岳峙、不怒自威的气势，却已悄然回归。只是步伐不复往日的龙行虎步，显得有些缓慢，左臂被仔细地固定着，显然肩伤未愈。
他的目光，如同沉静的深潭，穿透暖阁内温暖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窗边暖榻上的沈青黛身上。
沈青黛在他目光扫过来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行礼，却被萧凛一个抬手的手势阻止。
“躺着，不必拘礼。”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一种与他平日冷硬气质截然不同的、近乎陌生的温和。
萧凛缓步走到暖榻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周嬷嬷早已无声地搬来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圈椅。他慢慢地坐了下去，动作间依旧带着伤者的谨慎，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青黛。
暖阁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沉水香在香炉中静静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洒下温暖的光束，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沈青黛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带着一丝她不敢深究的复杂。她攥着书页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心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手腕处那圈浅淡的淤痕，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带着一种灼热的麻痒。
“身子……可好些了？” 萧凛打破了沉寂，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也不再是那种冻彻骨髓的冰冷。
沈青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明显的倦色，但那双寒潭般的黑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少了几分睥睨一切的漠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或者说，是经历过生死边缘后的某种沉淀。
“谢王爷关心，妾身……已无大碍。”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努力维持着平静。
萧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掠过她依旧有些苍白却已恢复血色的脸颊，最后，极其自然地、落在了她搁在锦被上、那只有着一圈浅淡青黄印记的右手手腕上。
沈青黛的指尖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将手藏进被子里。
萧凛却已经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那晚……在旧园，还有凌霄阁……辛苦你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多少感激，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沈青黛的心却猛地一跳！辛苦？他是在说……她救他的事？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辛苦吗？自然是辛苦的。惊惧，搏命，耗尽心神……但此刻被他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来，却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委屈？不，不是委屈。是一种更深的、连她自己都理不清的茫然。
“王爷言重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空洞，“妾身……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为了契约，为了沈家，为了自保……她在心里默默补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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