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欢说,她得去医院看看孟子羡。她讲这话时站在洗手池前,放下牙刷,右手湿漉漉的。
李廷走进卫生间,没听到似地走到座便器前,脱下半截裤子撒尿。撒了会儿,他像是宕机重启的电脑,声音隔着卫生间的隔断传来:“医院?”
沈欢正要开口,李廷喉咙里含混滚了一声,然后自问自答,哦,对,那小子在牢里被人捅了。
李廷最近总在她早上刷牙的时间进洗手间撒尿。他以往没这个习惯。沈欢认定这是一种服从性测试,她的脸上不能露出埋怨的意思,那不尊重他。
淅淅沥沥的尿声结束,马桶冲水声响起。沈欢拧开水龙头,把手又洗了一遍。
李廷今年五十二。他年轻创业时有上顿没下顿,饿着肚子抽烟喝酒,搞到钱又暴饮暴食。十五年前基金做起来,他一朝得意过起犬马声色的日子,从来不会保养身体。
年纪大起来,李廷的生活克制许多,但各种毛病早就落下根了。
如今他的身体差了,愈发看重别人的尊重,解个手都得挑沈欢在边上的时候。她不能先他一步走出卫生间。留个屁股给他看,他是要记仇的。
李廷拉上裤子回卧室,边走边嘟囔了句,妇人之仁。
沈欢看着镜子里李廷略显驼背的身影。他的肩背隆起,腰腹最近也大了一圈。
她转过身面对他,靠在洗手台上同他解释。
早上助理小于给她电话,说公关希望管理层派个人去医院做做样子,外边流言传得离谱,说是财团想让孟子羡永远闭嘴,找人在牢里动的手。
“要是能说服孟子羡捧个花合个影,对我们有好处。”沈欢看着卫生间的大理石地面,平铺直叙地说。
李廷鼻子出气冷笑一声,不知道讥讽的是公关还是她。
她也不想去,但她是总助,总要替人擦屁股的。其他领导听到是孟子羡这烫手的山芋,不是飞去卢森堡见客户,就是赶去西苔山打高尔夫,还有一个连借口都欠奉,转头就走掉了。
李廷走到沙发边,脱下丝绸睡裤,拣起沙发上的西裤,囫囵发出个音节。
沈欢以为他愿意和自己说说怎么办,洗耳恭听呢,过了会才发觉他是嫌裤腰紧了,憋着口气提不上去。
她在心里叹了声气,在毛巾上擦擦手,走到换衣间挑了条皮带出来,站到他身侧,低下头。旧的皮带卸下来,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新的皮带圈上他鼓胀的肚皮,卡进扣子里,松紧正好。
她手上的动作很轻,卧室里只有皮带搭扣轻微的声响。
沈欢不着急,帮他系好了,再把老皮带一圈圈卷起来,放进抽屉里。
李老师,你看现在怎么处理比较合适。她问。
她读大学的时候,李廷在经管系带过两门专业课。
大四她去玄陶资本实习。公司里不讲究这个总那个总,实习生喊李廷这个董事总经理都叫廷哥、老大,只有沈欢像是还在大学里一样,规规矩矩地称他李老师。
李廷说第一回迎新吃饭,因为这声称呼,记住了她的脸。
男人总好为人师。
李廷很吃她这一套,面上的僵硬软下来,随口道,装装样子你就去呗,小子离不开氧气瓶,能拿你怎么样。
沈欢顺从地嗯了声。
二人静了会儿,她拿来衬衫陪他穿上,再递过针脚精细的羊毛背心。
过去这半年,李廷的尺码从M渐渐变成L,他自己没注意到的,因为衣橱都是沈欢替他打理。
“你要知道。”李廷忽然严肃起来,“孟子羡是头豺狼。”
深灰的羊绒衫上,她白皙的手指顿了顿。
“谁害过他,”李廷继续道:“他这辈子都想着咬断人家的脖子。”
明明说的是孟子羡,但李廷吐字里的咬牙切齿令沈欢有些胆寒。她侧过身,头靠上他的肩膀,双臂环上他的肩膀。李廷的手盖住她的,他的手掌厚实温暖,让她安下心来。
沈欢出了卧室,下楼,家庭护士姚丽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姚丽看见她,点了点头,礼貌问她昨晚睡得好吗。
她知道护士问的是李廷,不是她自己。李廷以前习惯睡前来半杯红酒,但现在他得吃降压药,不能碰酒,到了晚上就会有些暴躁。昨晚上他冲保姆金托吼了两句。
“老样子。”沈欢回答姚丽。
姚丽到楼上给李廷量血压。沈欢走进厨房,笑着和金托聊了两句。金托说这周末想请两天假,表哥一家子人来瀚城,她得招待他们。
合同上金托一年给二十五天的假期。刚到四月,她已经请了二十三天。金托是个不错的保姆,但最近李廷不好伺候,她想躲一躲,沈欢也能体谅。
沈欢在手机上给金托转了几张科技展的票,小孩子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金托请假时表情有些怯懦,见沈欢并不给她脸色看,松了口气。她小声问,“那先生那边……”沈欢说我会和他讲。金托对她笑了下,麻利地去备菜了。
其实金托在与不在,李廷都不会注意,但他厌恶保姆问他吃什么。
沈欢同金托说过几次,做饭点菜的事不要去打扰李廷,可以来问自己。但有时候她没有及时回信息,金托依旧会去问李廷。
昨晚沈欢一进门就听见李廷不耐的声音,“随便。随便听得懂吗?”
李廷还烦晚上金托在厨房温着菜等他,然后在他进门的时候提一嘴,“菜温在锅里。”
他工作忙,应酬也多,作息没什么规律,这种侍奉对他而言是负担大于便利。
这事沈欢也解释过几次,金托依旧当耳旁风。
沈欢不知道金托是记不住,还是装作记不住。为什么她嫁给他后几天就能记住的事情,金托这个保姆做了五年都记不住。
李廷对金托有诸多不满,但也没提出要把她换掉,这可能是沈欢的缘故。沈欢和金托相处融洽,偶尔还能一起在沙发上看个电影。
如今李廷身体不好,更不适合换人。新来一个再磨合,他没这个耐性。
想来好笑,沈欢有时觉得金托和李廷才是一对夫妻,厨房客厅书房里时不时传来李廷的抱怨、金托的嘟囔,而沈欢像是个女儿,尽力维持着家里的和睦。
等姚丽给李廷做身体检查的这一小会儿,沈欢站在内庭院的落地窗前,抬头看院里那棵香樟树。这树有二十多年,树干斜插在院落里,遮住大半的天。
初夏的风簌簌吹过叶子,几片香樟叶飘落到浅水池上,大体是翠绿,但绿里头渗着点焦黄。香樟是常青木,眼下又是温热的春,沈欢纳闷,这树叶怎么就发黄了呢?
不是个好兆头。
李廷和前妻有个儿子,在美国西海岸一所派头挺大的私立大学读大二。这个儿子和李廷算不得亲,但逢年过节的,李望南偶尔回家住一周,和父亲聚聚。
他年纪还小,不见得有太多的想法,但他母亲多少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
要说没有危机感肯定是假的,沈欢对自己坦白,她两年前和李廷在纽约结婚,薄薄一张婚姻证明上面压着几块红砖厚的婚前协议。要是李廷今天将她扫地出门,她至多分套城东的小房子,集团那边她是一杯羹都分不上的。
她没什么商业头脑,这几年在玄陶系的大金融事业群里打转,尽是些看着体面却没有实权的职位。她在两个文化子基金做执行理事,见一见青年艺术家,逛一逛赞助的展览,站台、剪彩、出席酒会。
她在玄陶总公司的董事会是有投票权的,但也只是李廷的一个挂件,让她以董事身份出现在年报、宣传册上,营造内部人员稳定、家族式管理的印象。
没有孩子,她做得再好,顶多能让李廷把她放进家族信托里。有了孩子,男女全不打紧,她有可能堂堂正正地坐到桌上去。
她和李廷不是没有试过,结婚以后,他们没有避孕了。但两年下来没有好消息,去医院检查,两个人都有些不大不小的问题,谁也怨不上谁。
李廷全没催促的意思,不是体谅她,而是他眼中的自己雄姿英发正当年,像个旧时代的皇帝,不许谈这些事情的。
楼上响起主卧的开门声,楼梯上下来的先是姚丽轻盈的碎步,再是李廷厚重的步伐。
沈欢收回思绪,转身去客厅。
车开出云景里,转上青澜街,街道被梧桐叶织成一条浓绿的隧道。
李廷手机上一个接着一个的电话。车上不是夫妻二人的时间,沈欢明白这一点,坐在边上安静地看着窗外。他自己电话不停,但不喜欢她左右逢源的样子,所以在他这边,沈欢尽量少看手机。
电话间隙里,李廷高兴地说公关的小林给沈欢订到了她要的那条高定裙子。他转过来看她的脸,大约指望看到个惊喜的笑容。
沈欢说我不要了。他问为什么。沈欢说晚了两周,裙子被个小明星在电影节穿过了。
这是个借口。她不喜欢公关的林菁,长得太漂亮,人活络,领口开得低,白衬衫透光。半个小时的会,林菁能贴过来给领导添十次茶水。
哦,李廷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搞不清楚女人的这些计较,他说这个小林好像做事情有点拖沓。
沈欢嗯了声。
李廷说下次我让小邵催催。
沈欢没接茬。
以后艺象开幕式的事情,换成小邵负责吧。他说。
嗯,沈欢对他展出一个笑。梨涡浅现,开心得像个孩子。
李廷也笑,像个溺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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