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月影全都在此刻凝固了。
帷帐影子落在谢怀霜脸上,他眉眼间仍然神色平淡,好像只是随口说了句很无关紧要的话一样。
他怎么知道是我——他何时知道是我?
我从未提过身份,他看不见我、听不见我,我不仅不杀他、不伤他,还几乎是照顾他。他怎么可能想到我是他的宿敌?
没道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过路人。没这道理。
茫然地,我在他手上胡乱写:“什么时候?”
谢怀霜看着我,碧潭水一动不动。明明是浅浅两汪,偏偏此刻看起来深不见底。
“昨晚。”
——我和他第一次在琳琅楼遇见的时候。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那做什么还要和我说这样多的话,走过那么长的一条街,要和我演这么久呢?
我看不清谢怀霜。谢怀霜身上总被什么遮着一样,像深山大泽里面的浓雾,像黑琥珀燃烧时蒸腾起来的水汽,遮着他的面容、遮着他的眼睛。我才觉得窥见他一点,他立刻又忽而退回模糊的大雾中了,好像那一点温度都只是我的臆想。
“祝平生。”
他又念一遍我的名字,声音仍旧很轻,只是如同冰锥投入沸水,在我心上滋滋啦啦地蔓延开来。
谢怀霜坐起来一点,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往后也挪了一点。
搞不好是想杀了我。
“我并非有意瞒你。”
那为什么看出来了却又不说破?又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还是看我这样子觉得很有意思?还是……
“只是我之前没想到……”他顿了顿,露出来一点犹豫神色,“你好像真的以为……我不知道。”
等一下。这话有点绕。
我本来想好,再也不碰他的手,也再不和他说话,但实在是觉得太奇怪了,还是在他手上很快地写:“你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我第一次见到谢怀霜这种好像被噎到了一样的表情。他吃东西都是小口小口吃的。
“你到底哪处细节留心了?”
“谁日日戴着这种手套?”他指尖点着我的手套,一路往上,“这几处茧,寻常人手上怎么能留下?”
“谁会跑进这种地方来同我说这些奇怪的话?”
“谁会有这样的兵器?”
“谁会……”
他一样一样数完,又加了一句:“你一处细节都没留心。但即便你全都留心了,我也能认得出来你。”
“为什么?”
谢怀霜不说话,别过头去,唇角抿得很紧。
“在你心里,”他说,“原来我就一直这样愚钝?”
我愣了一下,而后立刻把他的手抓过来。
——分明是恶人先告状!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愚钝了?明明是你整日看不上我,”我越写越气,“真不愧是巫祝大人,怎么还能倒打一耙——我什么时候轻看过你?”
谢怀霜怔了一下,睫毛一颤,又慢慢转过脸来。
“我什么时候看不上你了?”
……要不是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一定立刻拉着他打一架。立刻。
整整十年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说,甚至正眼都没看过我,现在反而来一句“我什么时候看不上你”。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不是看不上我,你不听我说话?”
“你什么时候要说话了?”
“那你也不正眼看我?”
“我但凡多看你一眼,命就丢在你手上了,我看什么看?”
“那你总追着我打又算什么?”
“你难道没追着我打?”
“……”
我说不出来话了,只是跟他都很莫名其妙地盯着对方。我想,也许这就叫话不投机。
谢怀霜自己坐成一团,抱着膝盖,长发散下来披了满身,隔着几尺幽幽地盯着我,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
“你不是说,算不上讨厌吗?”
不是。怎么又问这个?
从挑明身份的一刻,我就默认前面的那些话全都作废了——什么讨厌不讨厌,愿不愿意和我走,都作不得数了。
他方才明知道我是谁,竟然还信了我的那句话,可是我与他是十年的敌人,争论讨厌或是不讨厌,又有什么意义呢?
设若现在他不是这样的境地,我和他剑尖只会朝着对面,别无可能。
——立场摆在那里。我想做出来的选择,和我能做出来的选择,是两回事。方才那句不讨厌,也许作为过路人的祝平生会当真这么说,但铁云城的祝平生不会——或者说不能。
“那你为何不杀了我?”
“眼下杀了你,也不算是赢你。”
谢怀霜睫毛掀起来,一动不动地看我,帷帐影子摇来晃去,两点深绿色在摇晃影子中明明暗暗。
“赢了我,很重要?”
很重要。很重要。
我想,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见他沦落泥潭,不能见他耳聋目眇,不能见他受百般磋磨,不能见他从满天星斗中落下来。我才想要会做我所能做到、不能做到的一切,让他重新拿起自己的剑。
但我没和他说这么多。我只和他说:“是。”
谢怀霜把手抽回去。
“你要带我走,为了什么呢?”他问,“也只是……只是为了赢我吗?还是为了防我?”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但我眼下当真想不起来什么别的由头,于是又在他手上点了两下。
他良久才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月影早移了几遍,说到此处,我和他都清楚,今夜是聊不下去了。
二更都要尽了。
“祝平生。”
我躺回去的时候,听见他叫我,隔着帷帐,隔着屏风。从声音上听起来,他大概也是背对着我的。
“以后不要叫我巫祝了。”他声音很低,“我现在不是了。以后也不会是。”
*
早上的时候我像昨日一样给他上药。药是昨日下午买的,比我平常用的要好一些。
谢怀霜双手仍然规规矩矩放在膝头,但握得紧紧,白瓷皮肤下面隐隐青色紫色纹路都显得更清晰。
目光往上移的时候,我看见他头发没完全束好,漏了几绺,顺着肩膀垂在衣襟前面,像是束发的时候不专心。
再往上抬,我看见谢怀霜眼睛落在旁边一处,别开我。
今日天气也还不错,昨日下午的时候答应了他,今天会和他摸琳琅楼二层东侧的地形,然后到我说的河塘边去看一看。
我正想着要怎么开口,慢慢推开药膏擦过他伤处的时候,却冷不丁听见他这么问了一句。
“你今天会不会走?”
我合上药瓶子,对上他的眼睛,有点疑惑。
“我上哪?”
“我不知道。”他小声说,“我大概……”
顿了顿,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就像给我剑穗时候的那样,快快开口。
“我大概是再不能恢复成从前那样子了。你若是……若是只想赢了从前的我,那我只怕也没办法。你也不必再多耽搁了。”
他说完便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紧紧盯着我,好像自己能看见一样。
等一下。昨晚我躺下很久没睡着,听见谢怀霜也时不时地翻来覆去。他总不会是琢磨了一晚上这事吧?
“你要走,不如今日就走。”
这是什么话?
我擦干净指尖,拉过来他握着的右手,用了点力气,让他把手摊开来:“我不走。我想办法。”
“要是你也想不出来办法呢?”他蹙了眉,指尖蜷起来,神色却极认真,“我自己的情况,我最清楚。指望不大的事情,没必要。”
我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下一惊,按着他的手愣了一瞬。
一道日影将屋内明暗界开,谢怀霜坐在暗处,说完这话便一言不发。我蹲在他身前,这样看着他,一阵害怕却立刻涌上来。
我总以为,他也是抱着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恢复的念头,才在琳琅楼忍着熬着这些时日,也没了断了自己。
可他却说出来“指望不大的事情”。
报仇,或是恢复功力,我能想到的支撑谢怀霜熬下去的理由不外乎这两个。前者他似乎并不在意,后者他竟然也只是淡淡揭过。
一个曾经惊才绝艳、在高高神台上受万人敬仰的人,陷在眼下这种境地里面,如果一点指望都没有,又还能熬多久呢?又还愿意熬多久呢?
我不敢想。
“我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甚至比手下笔画更快地脱口而出,“要有指望……要有一点指望。哪怕有一点……有一点就行,好不好?”
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我很急切地在谢怀霜手上写了一遍又一遍。
谢怀霜眉头松开一瞬,又很疑惑地皱起来。
“你不走么?”
他怎么总跟这件事过不去。
“我不走。”
日头渐渐高起来,那道明暗分界线慢慢地往前推了半寸。他垂了眼睛,睫毛在日光下落了影子。
“你想要的,我眼下、以后,只怕都给不了。”
明明是在赶我走,我觉得我应该不开心。但我只是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起伏的表情,先想到的却是,他好像不开心。
不开心的时候要怎么样呢?
我不开心的时候,如果是陈师姐或者贺师兄,会帮我悄悄改我总也改不好的图纸,如果是城主,会带着我去看她不轻易打开的兵器库,如果是大力……大力会和我坐在我的花草旁边,跟我一起骂可恶的巫祝。
好像哪一种对谢怀霜都不太合适。除了灌汤包子、糖金鱼、紫玉兰,我甚至尚且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这要怎么办好呢?
这样想了好久,我蹲得腿都有点麻了,站起来用力踩两下,俯身的时候影子把他全全罩住:“你不是说今日要去探二层的地形?”
谢怀霜不言语,只是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们现在就去。”我在他手上快快写,“然后我带你出去。外面太阳很好。”
方才想到紫玉兰,我忽然想起来,我的两株玉兰打蔫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搬到外面太阳能照到的地方。玉兰花是很喜欢太阳的,如果晒太阳对花能管用,对谢怀霜也许也会管用呢?
谢怀霜这一早上跟我过不去似的,我把他的手拿过来他又抽回去,这次倒是没立刻抽回去,老老实实地被我托住。
他声音低低的:“你今日不走?”
还想着赶我走。他怎么就这么讨厌我?
但是我才不走。在他变回那个可恶的、高高在上的样子之前,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反正现在他也知道我是他最讨厌彼此、整日互相作对的祝平生了,我也不用装了,直接在他手上画了个叉。他又问:“那后日呢?”
画叉。
“明日的后日呢?”
我没忍住,戳他的手心。这人话怎么这么多?
“说了不走就是不走。不要再赶我了。”
谢怀霜盯着我,嘴唇仍然抿得紧紧,只良久闪过一点若有似无的笑色,冷而淡,一个影子一样。
我心下冷哼一声。他一定是被我气笑的。
——那又如何?他且忍着吧。
小谢要求我帮这个小祝解释一句,孩子不是笨蛋,孩子只是恋爱脑关心则乱,出门在外还是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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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买奶茶的时候同事姐姐随口说外边xx方向不太远是西山,我:!!立刻点开导航软件。还真有这么个地方啊[奶茶]写上一本的刚开始还没来这里实习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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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霜刃难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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