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翎国到底还是多雨,接下来连着几天都春雨迷蒙,从早到晚淅淅沥沥的。
早上的时候,谢怀霜扒着窗户,被裹着水汽的风吹了一刻钟,还生怕淋不到自己一样,伸手出来接。我在旁边瞥见,索性也不管他,就看着他被屋檐上落下来的水珠砸到掌心,下意识地一缩手。
他随便。反正湿了袖子湿了手的不是我。
谢怀霜自己低着头片刻,眨眨眼睛,又探出去手,再缩回来,甩一甩水珠竟然把手又往外伸,被我一把拉回来。
袖口都洇开一片深绿色了。新的衣服要做好还要几日,身上这件湿了,他就等着再回去穿那个又难看又扎得到处都不舒服的纱衣吧。
那个料子我摸了一下就皱眉,他居然穿在身上也没露出什么不舒服来。我原本还一直以为他在神殿里面肯定是金尊玉贵、娇生惯养的。
——当然了,他穿什么跟我都没关系的,完全没关系。主要是我想对自己的眼睛好一点。这身浅绿色的衣服比较符合我的审美,那件纱衣有点碍眼。
谢怀霜目光朝我移过来,很困惑。我警告他:“你只有这一件像样的衣服。”
他偏一偏头,没说话,发带顺着肩膀垂下来,但到底还是老实了,自己挪了凳子规规矩矩坐在窗户边。我给他塞过去帕子,又补上一句:“等出太阳了,新的应该就做好了。”
谢怀霜转过来眼睛:“什么?——什么做好了?”
还能是什么?
“衣服。”
谢怀霜更困惑了:“什么时候……”
他不知道也正常。毕竟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又压根没给他量尺寸——根本用不着。别说他当时就在我眼前,就算是闭着眼,我也能脱口说出来他的身量、肩长与腰身。
“出太阳了,就做好了,我带你去取。”
谢怀霜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这也是……为了赢我吗?”
我的确被他问住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立刻就理解了自己当时的想法。
“是。”我在他手上写,“太难看的衣服,我会分心。我看得顺眼,才能打赢。”
根本难不到我。
谢怀霜睫毛掀起来,又垂下去,盖住两汪深绿,很轻地嗯了一声。
“你之前见过的人太少,”我想一想,接着告诉他,“所以有一些事情,你不知道、不理解也是正常。但是也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
比如万物如何运转,比如冒着蒸汽的机械如何造出来,比如给他做衣服对于打赢他的合理性与必要性。
是的,我想了又想,觉得虽然我和他不是对立面,只意味着我可以和他靠得近一点、多说一点话,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想赢了他这件事。
谢怀霜不说话,只是又抬起眼睛盯着我,面无表情的。
怪吓人的。
“怎么了?”
“那你会有很多……想赢的人吗?”
我立刻画叉。这么有本事,能让我十年都分不出高下、梦里见到都要骂两句的,还真的只有他这一个。
谢怀霜眉梢一挑,那一点莫名其妙的寒气又莫名其妙地散下去,重新转过头去朝着小楼外,右手又开始偷偷摸摸地不安分,顺着木格慢慢爬到窗沿。
我算是看出来了——跟这种可恶的人待在一起,我今天早上不要想安心改图纸了。
*
连着两三日我和他都没出去,只是接着摸琳琅楼的地形,让他熟悉我的剑,再用我不太高明的水平帮他疏通一刻钟的经脉,其余时间就各干各的事情。
摸地形的时候,偶尔遇上不做人的,悄悄但重重地揍一下。
——我发现谢怀霜冷脸的时候真的还是有点吓人的。
他收了剑,反手握住弯腰俯身的时候,影子总会被铜络灯青白色的灯晕拉得细长。同样的东西我说出来就比较像人话,但是他念出来就每个字都淬过冰淌过血一样,说得人心里发毛。
我正在发毛的时候,忽然见到谢怀霜转过头来,神色一瞬便与方才大不相同,很得意地看我。
“这样够不够吓人?”
够吓人的,就是把我也吓到了,森森然一句话听得我也浑身一凉,现在还有点鸡皮疙瘩没下去。
“够。很够。”我说,“看不出来这么会装神弄鬼。”
谢怀霜却安静片刻,侧过脸,隐在灯影里,神情看不分明。
“我以前……不就是做这个的。”
他低着头,慢慢地擦手里的斩云锋。刃面一转,折出来一点冷色灯芒,照得我心下很轻地一颤。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等他擦好,我在他手上写,“横竖从前都过去了。你已经知道是他们骗了你,以后就不会被骗了。”
谢怀霜挑起来目光,手上动作停下来。
“到底还是做过。”
“做过蠢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戳一戳他的手心 “上当的事谁都会做的。何况本来就不能全怪你。”
只是被推上台的人罢了。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操线的人都在神殿更深处。
我讨厌他是我的事情,但是我也不能否认,在给神殿当剑的这些年,他除了在高高神台上当漂亮傀儡,的确也平定过不少乱子。
虽然到最后,信仰给了西翎神,财帛落到神殿里,他自己甚至好像也没得过什么好处。
“何必拿过去的事情困住现在的、以后的自己。”
谢怀霜不说话,手指蜷起来,抿着嘴唇。我把他方才不知何时散开来的发带系回去,看见他点一点头。
似乎不应该这样,但我的确发现,我现在似乎当真不觉得谢怀霜有那么讨人厌了。
白日里面摸地形,到了晚上,我会和他花半个一个时辰研究具体的计划。
据谢怀霜自己说,有我帮他带路,也不用考虑会不会被突然拉去接客,他对琳琅楼地形的探查进展快了很多。本来大半个琳琅楼就已经在他心中,到了第二日晚上,他拐过一处回廊时告诉我,这便是琳琅楼最后一个角落了。
“你们想烧了琳琅楼?”
“是。”
谢怀霜点头,指尖划过桌面:“趁乱才能有机会。摸清楚方位了,我就可以安排具体的布置……要用的东西,她们已经想办法备好了。”
“这要的都不是寻常东西,”我很惊讶,“如何……”
“算上我来这里的时候,她们已经整整准备了两年半。”
谢怀霜说到这里,指尖停了一下,才接着往下。点过几处,他接着道:“我眼下是想,安排在这些位置——这样能很快地乱起来,但又不会有人跑不掉。”
我看着他点过去的地方,想一想,推着他的指尖往上移了半寸:“换成这里更好。看起来更乱。”
谢怀霜低着头想了片刻,唔了一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抬眼:“你这么熟练?”
……说到这个,那的确是很熟练了。只不过之前有点手段全使到他们神殿身上了。
尤其是谢怀霜本人。
“说正事。”我跳过这个话题,“然后呢,你——我和你,来挡住管事的人?”
他想一下,点点头,片刻之后又问我:“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
“跟你的账我日后自会算。”我又戳戳他手心——我近来觉得很喜欢这样,“琳琅楼害了这么多人,就事论事。”
“反倒是你,”我又问他存了两日的问题,“你就这么相信我?万一我把你们的计划给抖搂出去呢?”
谢怀霜手指弯一弯,碰一下我。
“你不会的。”他慢慢道,“不管怎么说,我也跟你这么……嗯,追着打了十年。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算他有点眼光。
到了第三日的傍晚,雨才渐渐停了,一点霁色透过窗纸。这房间外面高高地临着一条长长深巷,我给一指宽的铁片一排一排错落打孔的时候,听见隐约货郎转调歌和着手鼓,推开窗户,果然看见楼下卖花人挑着扁担踩着滴水声,团团粉色跟着两端的竹筐晃晃悠悠。
谢怀霜又自己在那里打坐,不知道在背着我偷偷练什么。
我觉得他好像很喜欢各色花——紫玉兰、木桃花、黄菖蒲,他研究这些花的时候,眉眼总是舒展开来,连成一片山水晴绿。于是我戳戳他,见他睁开眼睛,就在他手上写:“我去买东西。等我回来。”
谢怀霜就点点头,等了片刻,见我不说旁的什么,就又闭上眼睛,接着八风不动地打坐,衬着后面的屏风,一动不动,倒像画上去的。
——打坐打坐,整天自己这样偷偷练功,连晚上睡觉越来越晚,从一更到二更。要是不拦他,我怀疑能到三更天。这样努力刻苦,我就知道他果然也很想赢了我。
这几日我留心看过,他动手的确比前几日第一次时更加流畅,有时候竟然已经勉强有从前的二成功力。
不知道练的什么功,这么有用,不知道怎么从前不练——但他且等着。我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我头一次来买这种看起来很没用的东西。芍药都还带着水珠,嫩生生的,才靠近便扑过来一团水汽氤氲的新鲜清香。
我在两担深深浅浅粉色里面挑出来一把,仔细拢了起来。
——我真是太狡猾了,居然能想到用芍药花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叫他不专心练功,我自己再趁着这个机会悄悄进步。
太高明了。
可恶的谢怀霜鼻子很灵,他这个人不知为何,从头到脚都比寻常人灵敏这么多。
等下大概我一进门——或许站在门口就可以——他就能闻到,而后睫毛一下子扬起来,露出来亮亮的眼睛。
大概自己就摸索着凑过来了——抱着芍药快快转过楼梯拐角的时候,我想——然后很新奇地指尖摸过花瓣、擦过水珠,眉梢抬起来。
我推开门,乱七八糟的思绪霎时一滞。
房间里面竟然空空荡荡。
芍药随手扔在桌上,我慌慌张张地看过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没见到谢怀霜的影子,心下猛地一沉。
没有谢怀霜!
我总是很害怕又像第一次见到他那样,闭上眼睛总是他那个摇摇欲坠的、要融化的样子,所以一日两三次地啰啰嗦嗦和他讲,如果要去哪里,一定一定要告诉我,不要一声不吭地把我甩下来、不要让我找不到他。
谢怀霜当时眨着眼睛看起来不太明白,但到底还是点了头。
摸地形的时候除外,他除了自己房间,不怎么会去旁的地方,就算偶尔去找春华或是谁,也每次都会和我提前说过,或者直接让我领着他去。
房中窗户半开,空无一人,谢怀霜甚至拿上了斩云锋,但是一个字都没留给我。
耳边乱糟糟山翻海涌,来不及多想,我转身冲出门。
明明答应了我,他一定不会自己乱跑的,怎么会不告诉我就出去?甚至拿上了兵刃——是不是被谁来找麻烦了?
一团团落在瓷白上的青紫褐色又在我眼前泼开,而后千钧重地压下来。我脚步又加快了一点,甩在身后的灯火重重叠叠,晃得发晕。
我跑遍整个三层,仍然没见到谢怀霜。
这么半刻钟的功夫,他能去哪里呢?
推开人群跑下楼梯,二楼鬓影交织中,我还是看不见谢怀霜,在回廊处太匆忙,错了脚步,趔趄一下。
回廊尽头的窗户忽而被风吹开,穿堂风直直地贯穿整个胸腔而过,我在这心下倏忽一空的瞬间,忽然意识到,我原来比我想象中要更加害怕,十倍百倍的害怕。
——害怕谢怀霜自己愿意、或者自己不愿意地丢下我。
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呢?
灯影人影都模糊、扭曲,在眼眶之中的一滴水里面忽大忽小,不知道是不是被两侧铜络灯烧的劣质黑琥珀的味道呛的。
可是谢怀霜到底在哪儿呢?
撑着窗沿站起来,我正要到一楼,回身时却忽然撞上个人。
“什么人走路不看路……又是你!”那个偷东西的小孩儿穿得比上次干净,但还是瞪着眼睛看我,“怎么次次碰上你们俩?”
我脚步忽然顿住,折回去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什么意思——你刚刚见到他了?”
她猛地哆嗦一下,挣扎着要往后退:“干什么,你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喊人了……”
我乱七八糟摸出来银子塞到她手里,紧紧盯着她:“你告诉我——你见到他了?在哪里见到他了?”
她立刻不叫了,飞快地把银子塞到腰间,指一指窗外:“半刻钟之前,我见他被几个人带进银花巷了,喏,就那个——他一个瞎……抱着把剑做什么?”
小祝你有自己的节奏可以但请不要把我们小谢也带歪好吗。
小谢:你是不是……
小祝:(跳起来按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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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万般方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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