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厢沉默里面,谢怀霜先开口。
“不是那样的。”
“我现在已经记下来琳琅楼大半的地形了。”谢怀霜顿了一顿,才说下去,“我留在这里,就是等机会。她们在想办法帮我寻来好用一些的兵器了……我大概还拿得动剑。”
“我……就算是现在这样,到时候总还能拖住他们一点时间。跑到哪里——我不知道,但她们说自有打算。”
他眉头蹙起来,又松开:“我很多事情……还没有想明白,但她们和我原先以为的也不太一样。”他慢慢重复,“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不靠什么……什么神力也能做成这些事。”
似乎是犹疑,他说几句就顿一下,但到底还是把话说完了,眼睛抬起来。
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答案。我总以为神坛太高,站在上面一点也看不见人。我从前不得不讨厌他的原因,这也算很重要的一个。
原来并非如此吗?
看着他的眼睛,我心上才慢慢安静下来一点,忽而又一下子绷紧。
——我忽然想起来,刚刚谢怀霜说的是“让她们走”,而不是“带她们走”。
“那你呢?”
“我?”
谢怀霜愣一下,眉眼霜雪忽而化开一点,像方才拿到糖人的神色一样。
“看运气。”
看运气?琳琅楼里面管事的少说也有几十号人,他一个看不见、听不到,内力一点用不了的人,运气要多好才能毫发无损地脱身。
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呢?
还是说他真的拿着“运气”这种说法,把自己也骗了。
从昨夜开始便一刻不停的惊惧、不甘与后怕又一并涌了上来——我差一点就找不到他了,而今才刚找到,他就又要自己“看运气”。
世上凭什么没有谢怀霜——而且他凭什么又不把我考虑在里面?
也许这样说很没有道理,但我还是很想质问他,那我呢?
我的白日黑夜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凭什么不想一想,若是世上没有谢怀霜,我要怎么办?
总是这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城主他们说了很多遍,我总是改不了。
脑袋一热,我还是没顾上什么过路人不过路人的身份,一把抓住他的手,问他:“那你呢——那我呢?”
“什么?”
谢怀霜愣了片刻,似乎没理解我的话。
“凭什么对你自己这样?”
“又凭什么这么对我?——你是‘看运气’了,我怎么办?”
一股热流涌上来,涨得我头脑发昏,只是在他手上越写越快:“我找不到你,我怎么办?”
谢怀霜这下似乎更不理解了,蹙起来眉尖,很诧异的神色,张了张嘴,又闭上,目光怔怔地落在我身上。
“我以为……”
他止住话头,又不说了,眼睛垂下去,又抬起来,良久小声道:“抱歉。”
我手下一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冷风吹过来,一阵凉意钻进领口,我忽而清醒,意识到自己方才讲了很不讲理的话。
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什么要考虑我说的这些有的没的?
谢怀霜睫毛掀起来,颤颤一下,又落下去,把手也缩回去。像昨晚最开始时那样。
——我觉得我今天晚上肯定会梦见这一幕,然后坐起来抽自己两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把一言不发的谢怀霜拉过来一点,在他手上慢慢写,“是我失言——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我先是误解他,又是这样唐突他。我想,应该再和他说几遍对不起。
——是他先开口道歉,但是我道歉道了很多遍。我没有落下风。
谢怀霜面上神情松动一点,摇摇头:“没有怪你……我明白。不会怪你。”
“但是我真的不能自己一走了之。”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分明是神殿的人,是给神殿做了十余年事的人。怎么会这样说、这样做呢。
我从没想到,我还能有和他站在一个立场上的时候。
玉兰花瓣在头顶簌簌作响,扫过我头顶,却好像又扫在胸腔里面,似痒非痒的感觉。我有一点不知名的冲动,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踌躇许久,也只是按过他的手心。
“我们回去。”我慢慢写,“回去再说。不要‘看运气’……琳琅楼的事情我也一起,我帮你。”
先不想神殿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琳琅楼的事情也不用之后再说了。不会叫他“看运气”的,琳琅楼里面也谁都不要看运气。
我想,有时候想到什么就立刻做什么,也并非全无好处。
深绿色漾起来一点涟漪,谢怀霜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很久,才问:“真的?”
“真的。”
“可是……”
啰里啰嗦的这么多废话。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冷风吹久了容易出问题吗?
不准备跟他在这里接着掰扯,再掰扯下去连末一班铁皮车都赶不上了。我把披风给他裹得紧了一点,原本要像早上那样,重新系过绳子,看见谢怀霜抬手的时候露出来的一道浅浅红痕,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收回去。
谢怀霜有点困惑地抬眼,我犹豫一下,还是隔着袖子,握上他的手腕,朝着琳琅楼那一点灯火回去。
“不用绳子了吗?”
“既然磨得不舒服,你就不能自己告诉我吗?”
“其实也没有很不舒服。”
“……总之下次能不能告诉我。”
谢怀霜不知道想说什么,张张嘴又闭回去,良久才低声道:“好吧。”
*
窗户开了一整天,房间里面的空气总算清爽了一些。
我松开谢怀霜,转身去合上窗户,听见他窸窸窣窣解下来披风,忽而动作一顿:“这里……还有谁?”
差点忘了。昨晚的丑货还在角落里面塞着。
我点上灯,朝墙角看过去,见他似醒非醒,大概一半是因为点住穴位的功效还未过去,一半是饿的。
我抬手,落下,又抬起来,不知道怎么说——昨夜欺负你那个人?这样说好像显得他很狼狈……
等一下。他狼狈,关我什么事?
“昨晚……的人,是不是?”
他想了一瞬便问出来了,我拉他到床边坐下来,潦草写下“是”,又问他:“你想怎么处置?”
官府和神殿都不会管这种事的。
“处置……我来吗?”他眨两下眼睛,眉头蹙起来,“但是我现在……”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房间里面的人听见。
“做什么……我告诉你们,你们别乱来!我是、我是……”
我听得烦,只看着谢怀霜没转头,甩出去袖匣里面一道银镖,聒噪语音便随着墙板被穿透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银镖渐渐低下去的嗡鸣。
“你才还放大话说,要带她们走。”我写完末一笔,指尖试探着擦过他虎口处的茧,“不试一试吗,拿剑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看不见,他眼睛总是泛着一种空洞的意味,提到剑的时候,两点深绿却忽而摇晃一下,慢慢聚在一处。
此前我和他除了互殴没有过什么交流,但我知道,他肯定能意识到自己是武学上的天才,而且对此也一定是骄傲的、得意的。
方才他却那样似笑非笑地、眉梢垂落下来地低声说,自己大概还拿得动剑,还能勉强拦住一点人。
不该有这样的落寞言语。
“茧都还在这里。”我看着他的神色,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我自己,“你的剑也一直在这里。你如果不相信,就自己试一试。”
谢怀霜的手又下意识地往右侧摸去,这次在半空中便顿住。我看了眼我的兵器。
斩云锋自昨夜便被搁在桌上,我虽然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兵器,但其实也不抵触借他一用。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也不允许自己想。但我有时候的确曾经好奇,他那样好的剑法,如果手里是我造出来的兵刃,会是什么样子。
玄铁沉重,锋刃寒光。我看了片刻手里的斩云锋,回身把它塞到对于我的突然起身感到茫然的谢怀霜手里。
“凑合一下。”
我握着他另一只手的手腕,在锋刃尖端碰了一碰,好叫他知道大概的长度。
摸到冰凉刃面的一刻,谢怀霜神色明显地一滞,眼睛睁大了一些。
最开始只是指尖颤抖着碰上,而后是指节慢慢地贴近,二指自然地并起从尖端滑过去,手腕迅速一转,长剑平铺着映出来他专注而冷冽的眉眼。
果然与我想的一样。他就算落到这步境地,只要拿起来剑,他就仍然是剑客。
幸好。幸好。
“现在,”我问他,“动手吗?”
谢怀霜闭上眼,又猛地睁开,持剑起身,我跟着他,牵着他袖子一角,引他过去。
“你们……你们不要乱来……”
谢怀霜听不见,我装作听不见。
“我、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你们俩百年好合、你们俩天生一对、天天待在一处,这样还不行吗?我再不逛青楼了……”
我脚步顿了一下,不知他这人眼神真是有大问题,还是已经慌得口不择言了。
……百年好合?
这辈子没想过百年好合这种词能用在我和谢怀霜身上。我半夜想起来大概要吓得做噩梦。
剑尖曳地的声响叫我回过神来。谢怀霜在我身前一步,影子覆上墙角。墙角里面那个本来就丑得人眼睛疼的脸此刻挤成一团,惊恐、讨好、卑劣的神情混在一处。
谢怀霜竟然是被这样的人留了伤疤见了血,被这样的人逼着灌下去酒,被这样的人折辱。
“这边。”
我才扯了一把谢怀霜的袖子,就听见话音就戛然而止,银光一闪处,血气蔓延开来。
谢怀霜回头,苍白脸颊上沾了一点殷红,落在凤眼下三寸处,恰好被窗外斜进来一柱月色照得分明。
银亮宝剑开了刃,淬血出锋。
原来我造出来的兵器在他手中是这个样子。最好的剑合该配上最顶尖的剑客。
“而后……而后如何呢?”
他似乎是愣了一瞬,之后才习惯性地挽了一下剑花,收剑反握,力度远不如以往,但手上动作仍是利落,只是胸腔剧烈地起伏,眼睛也被照得亮亮的。
“别人会不会发现?我们应当……”
他不说话了,因为被我拿着帕子擦脸。我一手按住他脑袋,一手用力擦擦,看他歪一点头,似乎没反应过来。
我觉得很不顺眼。他要沾也只能是沾我的血——我才有资格跟他作对,这丑货算什么东西?
给他擦脸,就没办法和他讲话。偏偏谢怀霜自己还在念叨:“我的准头……还算准吗?”
比起来他那柄细细银剑,我的兵器更宽而沉,他用着一定不趁手。即便这样,方才那一剑,除了不得已之下的力度不足,竟然仍是旧日影子。
不是生疏的样子。手上没有剑,我想,只能是他在琳琅楼的日日夜夜里面,在心上曾经一遍一遍、上万遍地回想当日剑法。
这样子伤口是结不了痂的。
“准的。”
我折了帕子扔在一旁,视线又落在他的手上,摩过积年的剑茧。
我想,今日大概也不杀他为好,或者说,在琳琅楼的事情都解决之前,都不杀他为好。
一想到至少半个月都不用在杀他和不杀他之间来回纠结,我就觉得心头松下来一些,在他手上写字也更轻快:“而后……而后你不必管。把垃圾扔出去——我来扔。”
谢怀霜大概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下手快而准,但到底留了这人一条命。
他目光挑起来,眯起眼睛找了半晌,目光慢慢落在我脸上。他现在已经能逐渐找准我的位置了。
他问:“怎么这样高兴?”
乱讲。只是不用杀他而已,哪里就能称得上高兴了。何况……
我在他手上迅速写:“你是怎么知道我高不高兴?”
谢怀霜就抿起来嘴唇,唇角竟然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很快地耸一耸肩膀。
“猜的。”
太好了这个小祝已经完全忘乎所以甚至忘记捂本来就破破烂烂的马甲了,hello普通路人会这样吗。
btw在想要不要像上一本一样单独自己发一条评论然后把想起来的脑洞和很短的段子都塞进去,主要我实在是想不出来更好的能放这些东西的地方了,几十几百字的单开一章也很奇怪[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霜刃难出(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