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曳再次睁眼是被粗暴的恐吓声和陈墨的呼喊叫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看到狭小封闭的屋子里闯入了一群挎着枪的士兵,终于有大量的光线照了进来,许曳甚至觉得眼睛有点适应不过来。
“这是要干什么?完了完了……”陈墨紧张得脸色发白,一个劲地缩着身子,怕自己第一个被提出去毙了。
许曳皱眉看着他们,已经在观察这间房子有哪些构造可以让他们有突围的可能了。他的下腹还是很痛,这种痛感持续地削弱着许曳的体力,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想着突围还有没有价值,但是对活着的渴求是他从军校里就锻炼出来的。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些士兵送过来的不是子弹,而是食物。陈墨谨慎小心地贴着许曳,“什么意思?第一次见毒杀的!”他现在变得有点神经质,总是怀疑士兵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是冲着他们的命来的。
许曳转头瞥了他一眼,“我们没这么金贵,在封锁区,子弹比食物更廉价……”
食物被分到每个人手里,死亡的恐惧在具象的补给面前溃不成军。所有人质都开始狼吞虎咽,不管这顿之后是不是就要死,也不去想士兵为什么这么好心,动物的求生天性在这个火药桶的封锁区里被充分催生出来。
“你也吃点吧,能吃多少吃多少,人只要还能吃饭,就还能活。”陈墨强迫许曳进食,如果连进食也做不到了,那许曳才真是离死不远了。
许曳试着吃了一点并不可口的战区补给,强忍着不适,但一阵阵涌上来的反胃感还是让他忍不住将吃进去的都吐了出来。
这一下动静不小,立刻有两个士兵走过来用枪抵住了许曳的脑袋。陈墨吓得浑身发抖,还是大着胆子举起双手,用蹩脚的外文解释了一番,发现士兵并不能听懂,又开始用身体表演腹痛然后倒地的动作。
在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关押营里,陈墨的举动竟然有点滑稽。两个士兵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开始捧腹大笑,用枪口挑了挑许曳的衣摆,又用脚踹了两下半蹲半跪在地上的陈墨,最后认定,许曳要死了。
许曳被人带走了,带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但是关押营所有濒死的人都会被带走,这像是一声又一声的丧钟,昭示着死神的到来。
陈墨抓着许曳的胳膊差点吃枪子儿,在许曳被粗鲁地拖走的时候终于把"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鬼话抛之脑后。他在封锁区唯一认识的就是许曳,曾经他以为许曳深藏不露,他认定许曳是能把他带出去的人。可是现在许曳也要死了,他到底还能活几天……
许曳被拖拽着离开了关押营,他听到了很嘈杂的哭泣声。许曳艰难地转头看了看,肤色各异的人蓬头垢面地挤在一起,有老人、有孩子甚至有怀孕的母亲。
他们眼含热泪地朝这边看,也许不是为许曳即将赴死而哭,为不可捉摸的命运、为永无止息的战争,为怎么也看不到的明天……他们为一切而哭。
许曳没有多少力气了,他仰头看了看,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只是有点亮光。他会死在今天的黑夜之前吗……
许曳被拖到了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他刚刚看到了远处几个正在用铁锹挖坑的士兵,他知道,死了的人都会被埋进去。
预想的子弹没有出现,很讽刺的,他在这个战火连天的封锁区里拿到了一支笔和一张纤墨未染的纸。这么多天一直在为活着挣扎,许曳真的快忘了自己是会写字的。
他不知道士兵让自己写什么,这时候士兵拿过来两封信,许曳看了看,是遗书。
昆查主张武力征服,但也懂战线拉太长的危害,所以他要尽快逼迫南北两区签订合约,同意停战然后让他的武装力量接管封锁区。他要不时放出人质死亡的消息煽动人们焦虑的心情,同时又不会故意虐待人质保留筹码。
许曳迟迟没有动笔,士兵就以为他和难民营里的穷人一样没上过学,于是蹩脚地说了两个字——“名字”。
他们让许曳把名字写下来。
许曳握着笔,在士兵愈发不耐烦的催促和抵着他脑袋的枪口下痉挛着手还是写下了“遗书”两个字。然而他并不知道该写什么内容,又该写给谁。他这辈子只写过一封遗书,是给韩青少的,在地下一层的衣柜里放着。
许曳又顿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可写。他没有亲人,没有挚友,他的死讯传出去或许还会让人觉得大快人心,囚禁南区军部要员的通缉犯死了……
许曳封锁区的这封遗书最后就只有两个字,大大地写在最上面,很言简意赅——“遗书”。
不过在写下名字的时候许曳又犹豫了一下,半分钟后,他落笔写下了两个字:布布。
没人会知道布布是谁,外面的人可能会以为是一个不知名的孩子,然后为之惋惜哭泣。
纸被收走了,许曳被扔在了那栋临时根据地的外面,紧挨着一条臭水沟。他腹部的疼痛还在继续,几乎折磨得他动弹不得。
许曳的旁边就是前几个被从关押营抬出来的人,都死了,等待被埋入后面的土丘。雇佣兵之所以要埋人是要防止疫病,在这里的水源地附近,死掉的狗和人都会被抬走处置。
天开始下雨,挖坑的士兵先是忍耐了一会儿。半个小时后就都回到了被他们占领的难民楼,外面唯一活着的只有许曳。
很奇怪,这是个太阳雨,许曳没有任何遮蔽,只能仰躺在外面淋雨,他的体温开始下降,眼睛被雨水砸得很痛。许曳转头闭眼,却忽然从眼角滑出一行热泪。许曳不知道这是不是被雨水刺激的,他又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只脏污的小手。
许曳模模糊糊地辨认着,在关押营里这个孩子依偎在他母亲身边,不曾哭泣,可是最后还是因为伤口感染死了。孩子被抬出来的时候他的母亲蹲在枪口下没有出声,这是她死去的第三个孩子。
许曳的额头蹭了蹭那只小手的手背,已经冰凉。他就这样再次闭上了眼睛,在体温持续下降之后没有了意识。
韩青少见到那封遗书是在特区监狱时,当时他刚秘密调取完陆瑾被关押在北区第一监狱的监控视频。陆瑾被许曳以间谍罪关押了三年多,后来南区设法营救,有关陆瑾的一切信息都被设为机密。
韩青少站在信息房里,看着面前这个穿着囚服在键盘上指飞如风的人,冷漠地提醒道:“还有一分钟。”
韩青少已经做好了窃取失败将他带回监室的准备,但是在指针在最后十秒转动的时候,面前的一部电脑忽然发出“叮”的一声,年纪不大面容稚嫩的男人转过头来,恭敬中又带着一点邀功的意味看着韩青少:“盗取成功!”
韩青少俯身看过去,确认这的确就是被南区军部设为机密的陆瑾的资料。他歪头看了一眼这个头发被剃得毛都不剩的小孩儿,直起身道:“以后你的放风时间每次多一小时。”
“吃的能不能多点肉,老子还在长身体呢!”男孩儿即使操着脏话也不显狠厉,装大人的感觉太过明显。
韩青少将手铐重新给他拷上,“会吩咐人给你加餐,一周三个鸡腿。”
这已经十分宽容了,特区监狱的食物和猪食没什么区别,甚至没有猪食有营养。
将人送回去,韩青少坐回了信息房,开始没日没夜地查陆瑾的监狱视频。他记得许曳去过几次陆瑾所在的监狱,于是就花费心思找到了被抓进来的一伙盗窃重刑犯,又违反规定地走了“绿色通道”,免去了向上申请的一步。
其实这么做没什么意义,只是韩青少前几天做梦梦到了许曳那次从监狱回来,突然问他有没有和陆瑾上过床,还闹了一阵——找不到许曳的日子,韩青少每天都被梦到许曳的惊喜和酸涩双重折磨着。
这些视频量很大,韩青少不分昼夜地把自己关在信息房里,其他事情一概不问,终于在第三天找到了一段许曳去探监的视频。
视频里许曳穿着北区军装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这样的许曳韩青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像是一个渺远的梦。他因为不眠不休眼睛布满血丝,而当视频里许曳的声音传来的时候,韩青少控制不住地抖起手,滑了下喉结抄起桌旁的烟盒,点燃了一支烟。
许曳来探监的视频韩青少安安静静地看到了最后,当许曳站起揪着陆瑾的头发说出“如果不是因为杀了你韩青少也会死,你一定活不到现在”时,韩青少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也燃尽了。
他呆滞地看着暂停画面里许曳苦涩的脸,沉默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然后慢吞吞地从胸口的内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许曳的相片。
这张相片是许曳入军校时的照片,照片里的许曳还略显稚嫩,但眉眼依旧漂亮,那双眼睛里藏着锐气,也流出骄傲。
韩青少之前就想过为什么许曳能容忍陆瑾活下去,他以为以许曳睚眦必报的性子不会这么宽容,他以为许曳一直痛恨着他与陆瑾的结合,甚至许曳那时都不知道他和陆瑾只是精神结合。
一个哨兵如果被迫与结合的向导断开结合,很大的概率会丧命,即使有机会活着也会有很严重的后遗症。许曳不杀陆瑾,是因为怕跟陆瑾结合了的韩青少会因此丧命。
到底什么才是许曳的爱,这个问题在韩青少被关押在地下一层时不止一次地想过。许曳囚禁他、用药物控制他,又满口都是爱他、要他。
许曳的爱难以读懂,有时甚至难以接受。韩青少看着监控视频里转身的许曳,想起那天从监狱回来之后喝多了的许曳躺在床上,问自己有没有和陆瑾上过床,最后又不愿听到结果。韩青少终于明白了许曳所有的骄傲与自卑,多情和无情。
当韩青少后来亲眼看到那张混在众多书信和照片中被媒体沉重报道的遗书时,韩青少第一次出现了感官神游症。
他被人救起时已经是第二天了,一个已结合的向导对他进行了紧急疏导,又经过了十个小时,韩青少才再次醒过来。
当他睁开眼睛,柔和的阳光从窗外漫入他的瞳孔时,韩青少的眼角滑下了温热的眼泪。
封锁区,许曳在封锁区……他留了一张遗书……
韩青少的脑子里反复地确认着这件事,就是不去想这是不是代表许曳已经死了。他挣扎着强迫自己冷静,不要再次陷入精神力崩溃的境地,然后第一次打开了许曳之前在地下一层留的那封遗书。
这封遗书韩青少一眼都没看过,他比拆弹实战时还要小心谨慎,比枪口抵头时还要心跳如雷,然而当他打开那张纸,里面跳出来的却是这么几个字:
我很想你。
这封遗书是一次许曳在执行任务时写的,部队的规矩,任务危险性高时所有士兵都要留一封家书。当时许曳脑子里没有别的想法,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任何的惊慌,他只是很想念韩青少。
韩青少的眼泪混着细碎的阳光滴在许曳的字迹上,他一直很好奇许曳的遗书会写些什么,他以为许曳会霸道地说自己“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又或许蛮横地说“我才不会死,我要把你一辈子都关起来”。
可是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句“我很想你”。
当南区西部特区监狱的监狱长带着五个重刑犯潜逃的消息在南区不胫而走时,韩青少的眼睛依旧带着想念许曳的眼泪。
他将许曳的那封信折在了自己的臂章内,这是士兵死后被用于辨别身份的东西,夹层里会有一枚士兵的信息牌。此刻韩青少穿着雇佣兵的军装,在封锁区入口处带着五个亡命之徒将所有都一并舍弃,没有身份牌,只带着许曳的一句“我很想你”。
他的名字与许曳一样出现在通缉系统里。而与此同时,许曳在寒夜里再一次睁开眼睛,听到了远处的爆炸声。
当扎猜的炮火轰入昆查的冲锋军里,当关押营里的一个瘦小女人抱着被杀士兵的冲锋枪冲出来时,许曳撑着孱弱的身子,终于再次从湿泥里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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