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照亮了山谷，却无法驱散笼罩在我们心头的沉重阴霾。溪流哗哗作响，奔涌向下，仿佛急于逃离这片被诅咒的山林，而我们，则步履蹒跚地追随着它的脚步，每一步都承载着求生的沉重和恐惧的拉扯。
程未晞的身体状况极不稳定。高烧虽然暂时被草药压制，并未完全消退，像潜伏的余烬，时不时复燃，灼烤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她大部分时间只能靠在我身上，借助我的力量艰难挪动，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她会强打精神辨认路径，甚至指出一两种可以勉强果腹的苦涩野果；模糊时，则只是机械地迈动脚步，眼神空洞，任由我牵引。
我们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照这个情形，何时才能走出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山林？老中医一旦发现我们逃离并处理完医庐的烂摊子，很可能会循迹追来。想到他那双灰白色的、不带人类感情的眼睛，我的脊背就阵阵发凉。
“坚持住，未晞，就快到了，就快出去了……”我不断地在她耳边重复着这些苍白却唯一能给予的鼓励，既是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
她有时会极轻地“嗯”一声，有时则毫无反应，只是更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指尖冰凉。
中午时分，阳光变得有些灼热。我们找到一处树荫浓密的河滩稍作休息。我搀扶着程未晞坐在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大石上，再次用涧水为她冷敷额头。她的脸颊依旧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粗重。
我拿出昨晚剩下的那半个硬饼子，掰了一小块泡软了想喂给她，她却摇了摇头，胃里翻江倒海，什么也吃不下。
我自己也毫无食欲，味同嚼蜡地啃着干硬的饼子，目光焦虑地望向溪流下游的方向。这条溪流似乎永无止境，两岸的山势虽然不再像之前那样陡峭，但依旧层峦叠嶂，看不到任何人烟迹象。
“咳咳……咳……”程未晞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单薄的肩膀剧烈耸动着，让人担心她会不会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我连忙为她拍背，心焦如焚。这样下去不行，她的身体会彻底垮掉的。
就在我忧心忡忡之际，程未晞的咳嗽渐渐平息，她喘息着，抬起虚弱的眼皮，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我们来的方向，瞳孔忽然微微收缩了一下。
“……烟……”她极其微弱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猛地回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山林的上空，大约是我们来的方向，升起了一缕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笔直的青黑色烟柱！
那不是炊烟，更不是山火常见的浓烟，而像是……某种信号？或者是……焚烧特定东西产生的烟？
是老中医？！他在用这种方式联络同伙？还是那些恶徒在焚烧医庐里的东西？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追捕已经开始了！而且他们可能不止一人，并且有明确的通讯方式！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我们！他们离我们可能并不太远！
“走！快走！”我猛地搀起程未晞，也顾不上休息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程未晞也意识到了危险，强撑着站起来，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极度不适。
我们沿着溪流，几乎是小跑着向下游奔去。程未晞的身体沉重得像一块石头，每一步都伴随着痛苦压抑的喘息，但她始终没有喊停，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甚至咬出了血痕。
溪流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河道变得稍微宽阔，水流也平缓了一些。对岸的那条小路依旧清晰可见，似乎更加平坦了。
然而，就在我们沿着小路拼命向前时，程未晞忽然猛地拉住了我，脚步顿住。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小路的地面，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脚印……新的……”她喘息着，声音发紧。
我心头一凛，仔细看去。果然，在湿润的泥地上，可以看到几个模糊但显然是新留下的、不属于我们的脚印！脚印颇大，朝向和我们一致，也是往下游方向！
有人刚从这里走过不久！会是谁？村民？猎户？还是……追兵？！
我们瞬间不敢再沿着这条明显的小路前行了！
“离开这里……进林子……”程未晞当机立断，指向旁边植被更加茂密的山坡。
没有任何犹豫，我们立刻偏离了小路，一头扎进了侧方的山林里。这里的路更加难走，灌木丛生，根本没有路径，我们需要不断拨开枝条，艰难前行，速度瞬间慢了下来，体力消耗也急剧增加。
但为了安全，别无选择。
我们在密林中艰难地穿行，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心脏始终高悬着。每一声鸟叫，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我们如同惊弓之鸟。
程未晞的体力消耗巨大，高烧似乎又有了复燃的迹象，呼吸愈发灼热急促，几乎完全靠意志力在支撑。
就在我感觉她也快要到达极限时，前方密林的尽头，似乎隐约传来了一些不同于自然声响的、规律的声音。
像是……敲击声？还有模糊的人声？
有人？！
我们立刻停下脚步，屏息凝神，仔细倾听。
声音似乎是从下方传来的。我们小心翼翼地拨开眼前的枝叶，向下望去。
只见下方不远处，溪流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水潭边，竟然有一个简陋的、用木头和茅草搭建的小小窝棚！窝棚旁边，似乎还有一个熄灭已久的火塘痕迹。
而此刻，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背对着我们，蹲在水潭边，似乎是在清洗什么工具，那敲击声就是他弄出来的。他旁边还放着一个鱼篓和几根自制的鱼竿。
是个老渔夫？或者猎人？
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竟然遇到了其他人！
巨大的惊喜和警惕同时涌上心头。惊喜的是，我们可能遇到了山里的居民，或许能得到帮助，至少能问清楚出路；警惕的是，经历了老中医的事情，我们对任何陌生人都充满了本能的恐惧和不信任。
尤其是……他那佝偻的背影，莫名地让我感到一丝不安。
程未晞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指甲掐得我生疼。她看着那个背影，眼神里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成为本能的警惕和恐惧。她微微摇了摇头。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能轻易暴露。
我们伏在树丛后，静静地观察着。
那老者洗完了工具，慢吞吞地站起身，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看起来比老中医要和善许多，皮肤是常年劳作的古铜色，布满皱纹，眼神似乎也有些浑浊，带着一种山民特有的、与世无争的麻木。他拿起鱼篓和鱼竿，似乎准备离开。
看起来……似乎不像坏人？
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冒险出声求助时，那个老者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竟然精准地朝着我们藏身的树丛方向扫了过来！
我们吓得瞬间屏住呼吸，伏低身体，心脏狂跳！
他发现了？！
老者的目光在我们藏身的地方停留了几秒，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疑惑。但他并没有走过来查看，只是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然后便背起他的东西，沿着水潭边另一条更陡峭的小路，慢悠悠地向山上走去，很快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们才敢缓缓松口气，才发现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发现我们了吗？”我压低声音，心有余悸。
程未晞摇了摇头，眼神依旧凝重：“……不确定……但他没有敌意……或者……没有表现出来。”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那个简陋的窝棚和熄灭的火塘，低声道：“……这里不能久留……他可能会回来……或者告诉别人……”
虽然错过了一个可能的求助机会让人遗憾，但谨慎总是没错的。
我们决定尽快离开这片区域。那个老渔夫的出现，既带来了微弱的希望（说明这山里确实有人活动，离外界可能不远了），也带来了新的不安（他的出现是否巧合？他会不会无意中向追兵透露我们的踪迹？）。
我们继续在密林中艰难跋涉，尽量远离溪流和小路，方向全靠程未晞模糊的方向感和太阳的位置判断。
下午，天气忽然转阴，浓密的乌云从山后翻滚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沉闷气息。山风也变得猛烈起来，吹得林木哗哗作响。
要下雨了。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程未晞不能再淋雨受凉了！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能避雨的地方。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我们焦急地寻找避雨处时，程未晞的脚下一滑，踩到了一片湿滑的青苔，整个人猛地向前摔去！
“未晞！”我惊骇欲绝，想要拉住她，却被她下坠的力量带得一起摔倒！
我们两人沿着一个陡峭的草坡滚了下去！天旋地转，草木碎石刮擦着身体，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不知滚了多久，我们才重重地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停了下来。
我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头晕眼花，挣扎着爬起来，立刻看向程未晞。
她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额角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涔涔流出，染红了苍白的皮肤。她紧闭着眼睛，似乎陷入了昏迷，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未晞！未晞！”我扑到她身边，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手忙脚乱地想为她止血。
就在我撕下衣角想按住她伤口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我们滚落下来的陡坡底部，靠近山壁的地方。
那里……似乎有一个洞口？
一个被茂密的藤蔓和杂草几乎完全掩盖的、黑黢黢的洞口！看起来比我们之前休息的那个浅洞要深得多！
暴雨前的第一滴冰冷的雨点，重重地砸在我的脸上。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将我们淋湿。
没有任何犹豫了！
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不醒的程未晞半拖半抱起来，踉跄着冲向那个隐藏在藤蔓后的洞口。
拨开潮湿的藤蔓，一股阴冷、带着尘土和某种奇异腥气的空气扑面而来。洞口不大，但里面似乎别有洞天，一片漆黑。
我也顾不上里面有什么了，抱着程未晞，一头钻了进去！
洞内瞬间隔绝了外面喧嚣的暴雨声，只剩下我们急促的呼吸和雨点敲打洞外藤蔓的闷响。
光线极其昏暗，只能勉强看清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空间似乎不小，深处一片黑暗，看不清究竟。
我将程未晞小心地放在靠近洞口、相对干燥的地面上，焦急地检查她的情况。额角的伤口不算太深，血似乎慢慢止住了，但她依旧昏迷不醒，呼吸微弱，身体因为淋雨而再次变得冰冷。
我必须生火！必须让她暖和起来！
我摸索着身上，却绝望地发现，最后那点能引火的燧石和碎叶，在刚才的滚落中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洞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洞内阴冷漆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一点点淹没上来。
我抱着程未晞冰冷的身體，徒劳地试图用体温温暖她，泪水混合着雨水，无声地滑落。
就在我几乎要彻底被绝望吞噬时，我的目光忽然被洞内深处、黑暗中一点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淡蓝色的光芒所吸引。
那是什么？
萤火虫？还是……？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放下程未晞，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点微弱的蓝光走去。
洞似乎很深。越往里走，那股奇异的腥气似乎越浓。那点蓝光也渐渐清晰起来，它似乎是从洞壁某处发出的。
终于，我走到了蓝光的源头。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洞壁在这里凹陷进去一小块，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石龛。
而石龛里面，竟然整整齐齐地、供奉般摆放着七八个——
——那种眼熟的、样式古旧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
——黄铜盒子！
和我们在西山别墅机关里找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第二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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