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她呼唤着奔了出去，“青棠！”
她想说“听我解释”，又觉得无可辩驳。
青棠眼中破碎的泪光一闪而过，稍纵即逝。他的脸色越来越冷，冷到她不想面对。
他的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不愿暴露的伤心。
她是怎样在千万人之中一眼看到他的？因为他容貌出众还是她心有牵挂？
这一瞬简直成了她的心魔。她踉跄着扑向青棠，而青棠眼睛看着她，身体却在后退；身后是顾君琪，她一心要拉出地府的鬼魂，她刚刚吻过却立时抛弃的人。
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少年，他也冷冷地望着她。
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还是奔向了青棠，即使要穿过灼烈的红莲业火。
“青棠！”隔着火光，她尖厉地大叫。
然而他还是走了，给她一个落寞的背影。
她站在这里，怎么也越不过那道火墙——就连她自己，都在畏惧红莲业火。
一条鞭子响亮地劈空而来，一鞭抽在她脊背，将她打得原形毕露。
她是人形，而非鬼魂。
这是打魂鞭，霎时识破了孟婆的术法。
她匍匐在地，眼前一片漆黑，心痛如绞，像有千万只虫子啃食她的心脏。
她知道，那么熟悉的感觉，是毒发了。
她慌忙摸向袖中药囊，那是临行前卢大夫给她的，只有三颗，她已吃了一颗，余下两颗。
药是好药，只不能多吃，是药三分毒。三颗吃完，若再毒发，神仙难救。到时候，她也得堕入枉死城。
打魂鞭再次破空而来，她吃痛手抖，药囊和药丸落了地，她口中淌着血，眼前仍是一片黑。
她颤抖着摸索地面，一点点往前挪。
直至来到少年身边。
少年蹲了下去，悲悯的目光像一道温柔的月光。她仰起脸，少年往她微张的口中喂了一粒药丸。
玉宵想问：你想起来了吗？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玉宵觉得什么都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在她问出口之前，就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
正当此时，冥王幽荼回来了。他神色凝重，望了望金笼，笼中没有少年。他正要暴怒，苍白羸弱的少年向他款款走来。
耳边是动听的锁链声。
他身心愉悦地一挥手，红莲业火渐渐熄了下去。
他将少年抱在怀里，一双大手紧紧勒住的纤腰，似要把他勒碎。
“檀奴。”幽荼这么称呼他。
他柔顺地点头，眼睛却冷冷的，似有万般幽怨。
幽荼指了指少女：“她该怎么处置？你来说。”
少年想了想，曼声道：“但凭陛下处置。”
幽荼心里暗暗雀跃。他想，幸而你没有为她求情，否则我定要她血溅当场。
幽荼道：“关进九重幽狱，随她自生自灭。她是个活人，好生看守。”
少年垂着眸，隐下眼波中一丝涟漪。
伸手不见五指的九重幽狱，少女仍在昏死中。一个披着兜帽斗篷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身上泛着幽幽的白光，像是披着一层淡淡的月光。
他望着她，久久地出神。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将手中的药囊扔到她面前，说了一句：“抱歉，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伸出手，双手可以穿过牢门。
他是鬼，是一个灵体，而这座牢笼是用来关人的。
如果愿意，他可以走到她身边去。
可他没有，他只是万念俱灰地说：“抱歉，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需要什么力气呢？是活下去的力气，还是救她的力气呢？
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爱她的力气。失去尊严和自由的他，已经失去了爱她的力气。
他独自走过浓稠的黑暗，带着一身的疲惫，走了半晌，有水滴落的声音。他方才察觉，自己哭了一路。
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来？无非是让他更痛苦。让他清醒，又再次抛弃他。
她义无反顾奔向青棠的身影是那么刺眼而熟悉。
他已无法再爱她，不是不爱了，只是没有这个力气，没有这份勇气了。原来爱她也会成为负担，曾经他是那么快乐，曾经他也有拥有过不求回报的爱，如今却不屑一顾。
原来爱情是这样浅薄而脆弱。
他能恨她吗？不能，因为仍然深深爱着她。
他能怪她吗？不能，因为不爱他并不是她的错。
他能救她吗？不能，因为他自身难保。
他能祝福她吗？不能，因为不甘心被抛弃。
如今阴阳两隔，还有什么可执着的？两两相忘，未必不是好归宿。
回到奈落殿时，殿中点着幽幽的烛火。那暧昧的灯火，令人心旌摇曳。
而在漫舞的纱帐之后，隐隐绰绰坐着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他悲伤地望着，遥想自己在人间的梦。
“玉宵”转过脸，却是冥王幽荼。
“怎么了？很失望吗？”幽荼一步步走来，强忍着怒气万钧。
他惊恐地望着幽荼，这表情令幽荼感到亢奋。
幽荼一把拧过他的脖子，勒得嘎吱作响，虽然已经是鬼，他似乎仍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回答我，檀奴！”幽荼暴怒得嘶吼。
檀奴痛苦地望着他，眼中一点倔强而隐忍的清光看得他心头火气。
幽荼将他甩在地上，冷哼一声：“夜半私会心上人，感觉怎么样？我可听说了，当着那么多人，你们两个吻得旁若无人、昏天暗地。”
檀奴趴在地上，细声细气道：“我不知道她是谁。你知道我的，我根本没有力气挣脱任何人。”
幽荼拎起他的长发，掐住他的下巴，冷笑道：“是吗？那本王如何呢？”
说着便强吻了下去，檀奴无法忍受，皱着眉，别过脸去，顷刻就按了重重几个巴掌，打得他眼冒金光。
“看不出你还挺有脾气的，不错，你是人间的皇子，有脾气是对的。”幽荼说着扯过檀奴的腰带，三下五除二地将他双手反剪，吊绑在梁上。
檀奴清冷的双目毫不退让，看得幽荼心中一凛。
他变出一条倒刺鞭，恶狠狠地抽在了檀奴身上，檀奴紧紧咬住唇，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幽荼笑道，“你的前世今生？”
他嘴上说笑，手上一点没停，鞭子抽得如疾风骤雨。
檀奴冷汗淋漓，唇已咬出了血，他从一团凌乱的墨黑长发里看幽荼，眼中满是不屑和轻蔑，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檀奴昏过去几次，幽荼便唤鬼使泼几次忘川水，檀奴痛得死去活来，却不肯求饶一句，口中喃喃有声。幽荼凑近了一听，他说的是：“打死我……打死我……”
幽荼只觉好笑：“你这个贱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还幻想着再死一次来解脱？我告诉你，无论你是人是鬼，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檀奴说：“你泼了什么？忘川水吗……”说到这里，他竟然泣不成声。
幽荼笑得开怀：“你别怕。有我在这里，必不会让你魂飞魄散。”
檀奴摇头：“不要忘川水……”
幽荼的笑容凝结在唇边，他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是怕忘记那个女人，是不是？”
檀奴没有回答，他再次昏死了过去。
幽荼不肯放过，他抚摸着他的脸，眼中恍有痴迷之色，可惜他这样一个人，眼中常有幽怨，那一缕幽怨却不是为了他。
他暴怒，一把抓起檀奴的头发，扯断吊绑他的腰带，拖他往内殿走。
随着他的脚步，内殿的石室渐次移开，一道道石门霍然洞开，墙壁上的火把照亮了他狰狞扭曲的脸。
幽荼的脸固然俊美不凡，此时却也平添几分怪兽之形。
冥王为神躯，本就无所谓人形，只是于人间嬉乐时动了凡心，才化作凡俗之身。
如今他拖着檀奴，气不打一处来。
檀奴被他粗暴地拖着，阵阵剧痛从周身传来，竟给他活活痛醒了。金碧辉煌的奈落殿内，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檀奴冷笑：“呵，鬼也会流血吗？”
幽荼见他醒了，不由得更加暴丨虐。他狠戾一笑，最后一道石门应声而开。门后隐有水声，墙面有波澜涟漪，晃动不止。
原来那是一处幽邃水牢，深不见底。寒潭惶惶，令人遍体生凉。
幽荼拉动机关，四面柱壁霎时吐水，喷涌奔腾，水雾霖霖。
幽荼望着他冷笑：“你这贱人，与凡人厮缠，污秽肮脏，不堪入目。”说着便将一身血污的檀奴推入水牢中，檀奴乍然入水，因四肢缠着锁链，一入水便沉了底，不再挣扎。
幽荼见状，竟大笑着跳入水中，将他捞起，又动动手指，将檀奴双腕锁在水牢垂落的铁链上。檀奴冷冷望着他，紧咬牙关，不发一言。
幽荼也望着他，良久竟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吮吸他唇边的血。然而一阵刺痛传来，檀奴竟发力咬破了他的唇。他尝到了自己的血，由此更加亢奋癫狂。他疯狂蹂躏檀奴的唇，一手抓他的头发，一手勒住他的颈，叫檀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檀奴微弱地挣扎着，幽荼醒过神，看见檀奴怨毒怅恨的脸，更是撕心裂肺。
他恼恨至极，将檀奴的头往水里一按，这下子檀奴反而不挣扎了，像一只溺亡的鸟。
幽荼嘴上发狠道：“好好洗一洗罢，把这副脏污罪孽之身洗涤干净。”
待檀奴快要魂飞魄散时，幽荼将他拎起来，给他渡真气，叫他“死去活来”。
不让他生，也不让他灭。
忘川河的尽头，是一片火焰之地，一个名为赤鸢崖的地方。
此地有一火焰瀑布，是凡间火山岩浆所归之地。
滚烫的岩浆如银河之水倾泻而下，流入地底深处。
赤鸢崖下，坐着一个愁肠百结的男人。
青棠从奈落殿落荒而逃，一路狼狈至此。他想起她的脸，不由得痛彻心扉。他就这样爱她，她却这样负他。
想起往日种种，他羞愤欲死。是啊，她和三皇子才是金童玉女，他不过是一个小丑，无意插足这段金玉良缘。
沈玉宵，为何这样对我？为何负我至此？为了你，我抛弃了自由、尊严、生命乃至廉耻……我的伙伴、我的家国、我的族人，而你把我钉在了耻辱柱上，却让我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和笑话。
沈玉宵，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为什么时至今日，我仍然对你抱有一丝幻想？我竟然想当面问问你，到底为什么？是不是有苦衷？
我恨你！我恨你！恨不能生生世世不再相见！
他痛苦而崩溃地蜷缩着，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还未落地就被火热的岩浆蒸干了。
还未察觉，他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鲜血落入岩浆，与火光融为一体。
血与泪流干，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听见了地狱的召唤，向着眼前的岩浆一头栽倒下去。
落入万丈深渊，就让我这个背叛者得到应有的惩罚吧。
他想起那张脸，不知是喜是悲。
沈玉宵，沈玉宵……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来找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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