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跪卧在岸边那株歪脖柳树下,瞧见主人兴奋地爬了起来,抬起前蹄在原地踏了几步。
“他们二位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吗?”纪景佳抚了抚流星的鬃毛,它侧过来矮下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
陈白榆见状哼笑了一声,对着狗腿子流星的脊背轻拍了一掌,翻身上马,向纪景佳递出手来,“他们二人还有其他的事要做,到时自有法子与我们汇合,走。”
大雨过后,街道积了不少的水,流星踏水而过,溅起的水花很快就打湿了鞋袜,沉甸甸的,坠在脚上。
纪景佳回首遥遥望了望逐渐渺小的城门,腕间的镯子随着颠簸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着腕骨。
这镯子也就陈白榆变戏法似的拿出来时,高兴了那一瞬,随即心中思念倍增,一直不是滋味儿,又被身后之人那句或可西陈相见吊着,来回拉扯个没完,钝刀子也能磨出血来。
她自下了山就被捂着耳朵,遮住眼睛,只能顺着牵引向前走。越想越是狭隘,一头钻进了牛角尖,觉得或许是自己太过没用才会如此,心里难受得不行。
“你们,为何都要瞒着我?是因为我总是拖累你们吗?”
刚歇了不到一个时辰的雨,又星星点点落下来,与纪景佳的泪水混在了一起。
陈白榆勒了手中的缰绳,抬头望了望天,黑压压的,不远处的雷鸣中夹杂着劈里啪啦的闪电。
暴雨倾盆而下,落在身上打得生痛。
怀中的人借着雨声哭了出来,几不可闻。
如此细微的哭声却仿佛千斤重锤直接砸在了血肉之上,浑身都疼痛难忍。
可无论他心中再如何难挨,国仇家恨统统压在脊梁上,也许在决定与秦君行做成交易的那一刻,不,或许早在他必须当一个死人的那一年,他就再也回不头了。
能哭出来也好,郁结在心日积月累早晚会压垮纪景佳的身子。
万般哄人的话语,他都没有资格说,红着双眼,脱了外袍展开罩住了她。
遮住了些雨水,也挡住她的眼泪,捂住了哭声。
也许不看不听不想,就还能继续走下去。
因为,他想不出第二个,可以不用大规模死人就能扳倒秦不疑的方法。
秦君行的身世,连同他这个人,都是不二之选。
而秦君行,要纪景佳。
熟悉的香味密密实实地把纪景佳围了起来,在这雨幕中暂时给了她小小一块栖息之地。
也提醒着她,她在陈白榆这儿,永远不可能是第一选。
很快,她就没有时间自怨自艾了。
纪景佳本以为先前赶往东吴那一路,已经把人间疾苦见了个遍。
现在才知道那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水火最是无情,滚滚水流淹了田,没了路,无数人无家可归,也有人永远被留在了家中。
水深处偶有高些的屋顶露出水面,随处可见被冲散的杂物,凌乱地在水面漂浮着。
偶尔还能看到被水浸泡得肿胀发白的牲畜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之味。
灾民衣衫褴褛,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在齐腰深的水中摸索着可以落脚的地方,艰难地向高处一点点地挪。
这短短两三日,他们绕了好几回路,避开了涌向皇城方向的人流。
这回终于避不开了。
没有哭喊,亦没有哀嚎,只有呆滞麻木,只有饿红的双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来的方向。
流星打了个响鼻,焦躁地在原地踏步。
纪景佳瞧得心惊,下意识攥紧了袖口,她心中明白再好的身手也抵不过如此多的人,他们二人想要脱身容易,而流星是过不去的。
“潮州城地势高!城外还有官府在布施!每日定时定量!去晚了可就没了!”陈白榆当机立断扬声高喝。
人群猛地哄乱了一阵,但很快就平稳了下来,因为更多的人不愿放弃面前这两个衣着光鲜的人。
陈白榆探手从马鞍一侧抽出一把长剑,拇指抵着剑柄一弹,“嗡”一声,长剑出了鞘,闪着寒光的利剑横在纪景佳身前,掺了十成十内劲的声音呼啸着穿透了蠢蠢欲动的人群,“我夫妇二人此番也是为寻亲,刚从潮州城那边过来,还请各位乡亲父老与我二人行个方便!”
两方僵持着,哪一方都没有先动手。
陈白榆看出有人意动,又高声拱了一把火:“潮州城的贺家也在城外定点布施,晚了可就真的没有了!”
贺家在潮州也算是块金字招牌,内心摇摆的人终于开始放弃了,潮州城本来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他们的目的只是想活下去,谁也不想第一个死在这人剑下。
这人明显是个不好惹的。
很快就有人动身离开了,只要有一人动身,其余的人就好办了,就怕晚人一步最后一口吃的抢不到。
人群之中有一位面黄肌瘦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昏睡不醒的幼儿,被蜂拥而去的人群远远落在了后面。
纪景佳心有不忍,摸上了腕间的镯子,陈白榆垂眸收剑之时正好把她的动作看在眼中,想出言相劝,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只能自己做了才知道结局到底是好是坏。
利剑入鞘,又挂回了自己的位置,陈白榆特意多等了一会。
纪景佳目光追随着那妇人,轻叹一声,小声说:“我给了她,是对她好吗?会不会害了她?”
陈白榆静静听着,他知道纪景佳不是在问他。
“他们都疯了,我给了她,她真能保得住吗?若是招来杀身之祸,岂不是害了她们母子?”
“可怜的又何止她一人,我救不完的......”
“可若是我不给她,她能撑到潮州吗?她的孩儿瞧着病得很重了,天灾之后必有瘟疫,若是染上了瘟疫,就算她们侥幸熬到了潮州又能如何呢?”
细小的雨滴落在了眼睫上,接二连三,丝丝凉意顺着睫毛根部沁进了眼里,纪景佳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那妇人已经踉跄着走得有些远了。
取下镯子的时候太过着急,磕在了高高突起的腕骨上,掐丝珐琅的边缘把那处刮红了一片。
沉甸甸的金镯躺在手心,纪景佳垂眸看了看,只要一些边角就可以救了那母子二人,这一只镯子就能救了这里半数的人,可是剩下的人呢,其他地方的灾民呢,谁来救呢?
但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母子二人奔赴绝路,妇与幼,不就是来日吗?
沉寂了许久的千衡快速沿着筋脉运转,纤细的手指着了劲,掰断了手镯,首尾相衔的龙凤和鸣一分为二,尤觉得太过招摇,这东西若是拿去典当,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来路。
正要再掰,陈白榆取下背在身后的蓑衣披在了她身上,“我来吧。”他说。
两截断镯在他手中被分成了好几块,陈白榆依次抠掉上面的绿松,捏在指尖用力碾压,盘踞在表面的掐丝再也看不出原样,示意她伸手,“想去就去吧,提点一下那妇人,若是典当之时有人为难,可让她提一提贺家的当家贺庆明。”
面巾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脸上,传出的“多谢”二字嗡里嗡气。
纪景佳摊开手,垂眸瞧了瞧手心的金块,一共有七块,在心中盘算了一下一块大概可换多少银钱,只需两块就可保这对母子后半辈子温饱了。
手心留了两块,其他正要装进袖袋,若是真的不幸染上瘟疫......
没犹豫,手心又多了一块小一些的。
千衡运转到极致,轻功也更上了一层楼,纪景佳始终拿捏着分寸,从来没有用尽全力过,此时胸腔激荡着一股淋漓畅快之感。
雨渐渐变大,那妇人一脚没踩实,整个人就要倒下去,她闭上眼睛紧紧搂住了怀中的孩子。
一双手拽住了她。
妇人舔了舔嘴唇,深凹进去的眼眶盛满了灰暗,干哑地说:“你......多谢。”
纪景佳解开蓑衣盖在孩子身上,摊开手心,往妇人面前递了递,“可要仔细收好了,莫要被旁人知晓,入了城就及时去典当,若是有人为难就提贺庆明这个名字。”温声交代之时,另一手探进蓑衣底下摸上了孩子的脉。
还好,这孩子得的算不得什么急症,只是受了风寒,几剂药下去就能好,只是不能耽搁,若是耽搁久了,延展成肺痨也说不准。
妇人眼神空洞呆呆地站着,纪景佳拍了拍她的肩膀,“收好吧,换到银钱就赶紧去看大夫,这孩子的病虽然不重,但也不能耽搁太久!”
她陡然回过神来,冰凉的手指抓过金块死死攥在手心,噗通跪在了泥水里,面容扭曲涕泗横流,嘶哑的哭声苦涩的眼泪,统统淹没在雨里。
妇人久久跪在地上,扶也扶不起来,纪景佳手上着了劲把她提了起来,“赶紧去潮州吧,会好的。”
闷雷阵阵,天又黑了几分,雨幕隔开了她与陈白榆,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那人脊背挺直,高坐在马上。
日后他会是个好君主吗?
天灾年年有,可无论哪一年都远不如今年这般惨烈,当今的上位者根本就不管这些灾民的死活。
每一次权势更迭都血流千里,可如今战事还未起,就已经满目疮痍了,这世道真的疯了。
一道惊雷劈在近处,纪景佳心头猛地一跳,脑海莫名闪过很多信息碎片,这些碎片竟然隐隐有些关联,突然一下就想到了之前从没有想过的方向。
好久都没有榜了,算算日子已经快俩月了…
好像陷入了某种吊诡的循环一样[爆哭]
申榜…轮空…申榜…轮空…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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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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